學達書庫 > 莫言 > 四十一炮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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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笨蛋,但是很好玩。"我說。 "你們看著他笨嗎?"那個挑著四條狗的大叔說。看樣子他認識我們,但我們不認識他。他披著褂子,抱著膀子,叼著煙斗,說,"我看他一點也不笨,"大叔將一口痰吐出去很遠,說,"看到他那雙眼睛了嗎?賊溜溜的,四處巡睃,"大叔看了我們一眼,低聲說,"不是個正經人,正經人沒有這樣的眼神。" 我明白大叔的暗示,也用很低的嗓門對他說: "我們知道,他是個小偷。" "你們應該去報案,讓派出所派人來把他抓走。" "大叔,"我用下巴指點了一下牲畜和賣牲畜的人組成的長長的隊伍,說,"我們管不了這麼多。" "過了社日打雷,遍地是賊,"大叔說,"本來我這四條狗還要養一個月才出欄的,但是不敢養了。那些偷狗賊發明了一種迷藥,往狗欄裡一撒,狗就暈倒了,任那些賊把它們搬弄到天涯海角,好幾天都醒不過來。" "您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子的迷藥嗎?"我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向大叔打聽著。因為天氣轉涼了,城裡的人要壯陽了,狗肉鍋子就要開張了。我們要向城裡供應狗肉,那麼,為狗注水的問題,必須解決。我知道,即便是肉狗,也長著鋒利的牙齒,萬一狗性發作,咬了人就不得了。如果能有這樣一種效果特好的迷藥,正好解決了我們的問題。我們可以先把狗迷倒,然後再把它們吊起來,給它們注水。注水結束,即便它們蘇醒過來,問題也就不大了。因為那時候,它們已經胖得像肥豬,喪失了咬人的能力,我們必須把它們像拖死狗一樣拖到宰殺車間去,儘管那時候它們還不是死狗。 "聽說是一種紅色的粉末,往地上一扔,會發出嘭的一聲悶響,冒起一股子紅煙,有人說還能散發出一股怪怪的說香不香說臭不臭的氣味,無論多麼兇猛的狗,著了這煙霧,立馬就昏倒了。"大叔用憤怒夾雜著恐懼的腔調說,"他們跟那些使蒙汗藥拐孩子的婆子是一路的,他們有自己的道門,我們莊戶人,哪裡知道他們的藥方?肯定都是稀奇古怪的東西,難以搜求的。" 我低頭看看大叔腳下那些醉眼乜斜的狗,問: "這是用酒麻醉的嗎?" "用了兩斤酒,四個饅頭才把它們醉倒,"大叔說,"現在都是些低度酒,沒勁兒。" 妹妹蹲在那些狗前,用一根蘆柴棒,戳著那些烏油油的狗唇,不時地暴露出慘白的狗牙齒,濃烈的酒味兒從狗嘴裡散發出來。那些狗偶爾翻翻白眼,發出夢囈般的哼哼聲。 一台磅秤,被一個男人推著,鐵輪子嘎拉嘎拉地響著,掛秤砣的鐵鉤子搖晃著,從遠處的倉庫到達了近處的狗欄。為了便於管理,我們在緊靠著羊欄和豬圈的地方,新建了一個狗欄。事情的起因是前不久我們注水車間的一個工人到狗、羊、豬混放的欄裡去捉豬時,被幾條因為長期關閉變得半瘋的狗咬去了半個屁股,那人至今還在醫院裡療傷,天天注射狂犬疫苗,但醫院裡有人偷偷地出來說那批狂犬疫苗早就過了有效期。這個人最終會不會發作狂犬病現在還難以預料。當然促使我們下決心投資建設狗欄把這幾種畜生分開的原因還不僅僅是因為狗咬傷了工人的屁股,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那些出賣時被老百姓灌醉了的狗,一旦醒酒之後,就開始搗亂破壞。 它們依仗著犬科動物尖利的牙齒,對豬和羊發動頻繁的攻擊。混養著三種畜生的欄裡,一天二十四小時,很少有安寧的時候。安排完車間的工作,我和妹妹就跑來看熱鬧。我們看到,在難得的片刻安靜裡,幾十條狗站著或是趴著,霸佔了欄內的大部分空間。在欄內的另外兩個角落裡,一個角落上是豬,白的,黑的,還有幾頭白底黑花的。另外一個角落上是羊,綿羊,山羊,還有幾隻老奶羊。豬們的身體緊緊地擠在一起,頭朝著欄杆的方向,屁股朝後。羊們也是緊緊地擁擠著,但一律頭朝著外,幾頭長著大角的公羊,站在最外圈,擔當著護衛的任務。大多數豬和羊身上都有傷,血跡斑斑,自然是被狗咬的。我們看得出來,即便是狗們休息的時候,豬群和羊群也還是處在緊張不安之中。狗們最放鬆,在休息的時候,它們內部也發生衝突,有時候是兩條公狗在咬架,半真半假的樣子,有時候會發展成狗群的大混戰,這時候羊群和豬群安靜得似乎不存在了。 幾十條狗咬成幾個團體,滿欄翻滾,狗毛橫飛,狗血噴濺。有的狗受了很重的傷,連腿都被咬斷了。可見它們是真咬,不是鬧著玩的。我和妹妹曾經探討過這樣的問題:當狗群裡發生了激烈的內戰時,豬和羊怎麼想?妹妹說:它們什麼都不想,因為它們一直撈不到睡覺,終於可以趁著狗群打架時睡一會兒了。我本來想反駁妹妹,但往欄裡一望,果然不出妹妹所料,那些豬和羊都趁此機會趴在地上,閉著眼睛打盹兒呢。狗群內戰的情況比較少見,更多的時候是那些滿臉奸笑的狗,向羊群或是豬群發動進攻。 豬群裡那幾頭大豬和羊群裡那幾頭大羊,剛開始時會壯著膽子,向進攻的狗發動反擊。公羊抬起前腿,把頭高高地昂起來,然後猛地頂過去,但那些狗很輕巧地就躲閃過去了。有人要問了:你不是說這些肉狗都傻乎乎的嗎?怎麼一個個都像山林裡的狼一樣機警呢?是的,剛剛關進來時它們的確傻乎乎的,但關押進欄之後,我們一個星期都想不起喂它們一次,饑餓使它們野性恢復,恢復了野性的同時它們的智慧也得到了恢復。它們開始自己獵食,獵食的對象自然是同欄關押著的羊和豬。公羊的進攻落空之後,馬上就開始了第二次進攻,還是先把兩條前腿高高地抬起來,然後揚起頭,把頭上的大角對準狗抵過去。公羊的動作僵硬,單調重複,很像木偶,狗輕輕地一閃就躲過去了。公羊勉強地發動了第三次進攻,但氣勢就更加虛弱,狗幾乎是慢吞吞地就閃開了。 三次進攻失敗之後,公羊的精神就被徹底地瓦解了。然後,狗們一齊獰笑著,沖進了羊群,有的咬住羊的尾巴,有的咬住羊的耳朵,有的一口就把羊的喉嚨咬斷了。受傷的羊淒慘地鳴叫著,沒受傷的羊,像掐了頭的蒼蠅一樣亂碰瞎撞,有的頭撞在鐵欄杆上,脖子一歪就跌翻在地,昏過去了。群狗把被咬死的羊,片刻之間就分解了,然後就吞食了,只剩下一些不好吃的羊蹄子、羊角和幾塊帶毛的破碎的皮。當羊群遭難時,豬群裡的豬顫抖不止。狗們吃膩了羊,就向豬群發起進攻。 幾頭大豬也試圖抵抗,它們悶著頭,喉嚨裡發出吭吭哧哧的聲音,像黑色的炮彈,向著狗沖去。狗身體往旁邊一閃,瞅准豬的屁股,或是耳朵,狠狠地就是一口。豬慘叫著,試圖回頭咬狗,但當它剛一回頭時,幾條狗就趁機撲上去,把這頭豬放倒在地。豬的尖叫聲震耳欲聾,但一會兒工夫,它就不叫了。它血流遍地,肚皮已經被狗們豁開,幾條狗扯著豬的腸子,在欄裡跑來跑去…… 看了上邊的描繪,大家就該明白了,即便是它們不咬傷工人的屁股,我們也要把它們分開了。否則我們損失了很多優質的羊肉和豬肉不說,我們還將豢養出幾十條兇惡的狼狗,處理它們不用毒藥,也要用機槍了。從好玩的角度講,我希望永不把它們和豬羊分開,但我畢竟不是一個一般的孩子,我是廠裡的車間主任,肩負著重任,絕不能光圖好玩而給廠裡造成經濟損失。我們用了三十多斤牛肉和二百片安眠藥,讓這批瘋狂的狗一個個進入夢鄉,然後拖著它們的腿,將它們關在新建的狗欄裡。 它們昏睡了三天,才一個個搖搖晃晃地醒過來。在陌生的環境裡,它們一個個目光迷茫,一時都找不到東西南北。然後它們就圍著柵欄轉圈,嗥叫。食物決定動物的性情,甚至會影響動物的體態。這些狗來到我們這裡之前,吃的是配方飼料,現在,我們給它們吃的是屠宰車間的下腳料,喝得是豬血牛血羊血。所以無論是多麼傻笨軟弱的狗,只要關進這個狗欄裡,用不了幾天,就恢復了野性,變得像狼一樣。 我們之所以這樣做,一是要處理屠宰車間的下腳料,二是要培養一批真正的好狗,這樣的狗肉,跟那些吃著配方飼料長大的菜狗的肉有巨大的區別。老蘭說冬天即將來臨,吃狗肉的季節到了,在這個季節裡,我們都需要用富有野性的狗肉補充一下陽氣,而且我們還準備用這批好狗的肉,請客送禮,為我們肉聯廠的未來鋪平道路。我和妹妹多次看到,在星光燦爛的夜晚,狗們蹲在欄杆邊上,望著天上的星斗,不時地仰起頭,張大嘴,發出那種淒厲悠長的長嗥。這已經不是狗的叫聲而是狼的嗥叫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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