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四十一炮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八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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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頭看了一眼父親——父親的臉色蒼白——我拉住妹妹的手,向大門的方向跑去。我感到興奮、激動,好像在無聊的冬天裡,看到了獵狗追趕野兔子的情景。妹妹跑得不夠快,妨礙了我的速度。我鬆開了她的手,斜刺裡往前飛跑。我聽到風在我的耳邊呼嘯。我還聽到身後一片人聲嘈雜,還有狗的汪汪、羊的咩咩、豬的吱吱、牛的哞哞。那人的腳被路上的石頭絆了一下,摔了一個狗搶屎。慣性使他的身體往前滑行了足有一米。那個鼓鼓囊囊的帆布書包也甩出去很遠。我聽到他發出了一聲古怪的叫聲:呱——仿佛是在堅硬的石板上摔死了一隻蛤蟆。我知道這一下把他摔得不輕,心中竟然產生了對他的同情。 我們廠內的道路是用亂磚碎石和爐渣子鋪成,都是些硬傢伙。我估計這個人的臉上肯定出了血,嘴巴肯定也破了,弄不好把門牙也要磕去了。搞不好骨頭也要摔斷了。但是他竟然很迅速地爬了起來,踉踉蹌蹌地撲到書包前,撿起來,還想往前跑,但是他馬上就不跑了。因為他看到,當然我也看到了,身材高大的老蘭,和神色肅穆的我母親,已經在他前面幾米遠的地方,仿佛是兩個戰友,或者是電視連續劇中經常出現的那種男女搭檔,擋住了他的去路。而此時,後邊追趕的人也包抄了上來。 對面是老蘭和我的母親,這面是我和我的父親,周圍原本是那些圍攏上來的人,但老蘭對他們揮揮手就把這些人轟走了。這些人都神色詭秘地散去,消失在工廠的各個角落裡。這個倒黴的小記者,在我們四人構成的正方形的中央,團團旋轉,好像一根轉軸。我猜測他可能有從我這個薄弱環節突破逃跑的意圖,但我的妹妹嬌嬌過來壯大了我的力量。妹妹雖然身體弱小,但她的手裡攥著一把鋒利的刀子。他也可能想從我的母親那裡突破,但他看看我母親的臉,就垂下了頭。我母親那時臉色緋紅,目光迷離,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但就是這副模樣讓記者低下了頭。我看到父親的心情頓時變得十分沮喪。 他再也不去理睬記者,也不去收購牲畜那邊。他朝著廠子的東北角走去,在那個地方,有一個用松木搭成的超生台。搭這樣一個檯子是我母親的主意。她說我們屠殺了這麼多牲畜,其中有許多是為人類做出過貢獻的,為了能讓這些冤魂早日超脫,必須建一個高臺,定期上去做做法事。我以為像老蘭這種屠戶出身的人是不會迷信鬼神的,但沒想到他卻對母親的建議非常支持。我們已經在這個高臺上做過一場法事,請了一個大和尚上臺念經,一群小和尚在台下燒香、燒紙、放鞭炮。那個大和尚紅光滿面,嗓音洪亮,道貌岸然。聽他念經真是一種藝術享受。我母親說,這個大和尚,就像電視連續劇《西遊記》中那個唐三藏似的。老蘭說:你也想吃唐僧肉嗎?我母親用腳踢了一下老蘭的腳後跟,低聲罵他:你把我當妖精了? 自從搭起來這座高達十米、散發著松樹香氣的高臺之後,我父親就經常一個人爬到臺上去。有時候在上邊一呆就是幾個小時,喊他吃飯都不下來。我有時問他:爹,你在上邊幹什麼?爹木然地說:不幹什麼。妹妹說:爹,我知道你在上邊幹什麼。爹摸摸妹妹的頭,神色黯淡,不說話。有時候我和妹妹爬上高臺,在非常好聞的松木的香氣裡,轉著圈子向四面八方望著。我們看到了遠處的村莊,近處的河流與河流的遠處,還有河邊的煙霧一樣的灌木,還有一片片的荒地,還有地平線上那些彎彎曲曲地升騰著的氣體,心中產生了空空蕩蕩的感覺。妹妹對我說:哥哥,我知道爹在臺上想什麼。想什麼?我問。 妹妹像個老太婆一樣歎口氣,說:他在想東北大森林呢。我看著妹妹濕漉漉的眼睛,知道妹妹的話只說了一半。我還聽到父親和母親為了這件事吵架。母親惱恨地說:我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父親說:你不要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母親說:明天我就告訴老蘭,讓他把檯子拆了。父親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母親的臉,咬牙切齒地說:你不要提他!母親也憤怒地說:為什麼不能提他?他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父親說:他對不起我的地方多了。母親說:你一樁一件地說出來,我倒要聽聽他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父親說:他什麼地方對不起我,你難道還不知道嗎?母親臉色驟紅,眼睛放著凶光說:你們幹屎抹不到人身上! 父親說:無風不起浪。母親說:我心中無閒事,不怕鬼叫門!父親說:他是比我強,他們家老輩子就比我們家強。你要跟他,我成全你們,但是你最好和我利索了再去找他。父親揚長而去,母親將一個碗摔在地上,惱怒地罵著:羅通,你再這樣逼我,我就給你弄假成真!好了,大和尚,我不說這事了,提起這事我心裡就煩。我把我們處理記者的事情趕緊給您講完。 父親爬上高臺抽煙,母親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我和老蘭還有妹妹,把記者押到洗肉車間我的辦公室裡。我的辦公室就在車間一角,用木板釘起來的一個簡易房子。從木板的縫隙裡,可以盡覽車間的情景。我們向記者講解了我們的洗肉理論,然後又告訴了他,如果他願意,我們可以給他洗一次肉,如果他願意,我們可以把洗過肉的他送進屠宰車間屠宰,把他的肉,與駱駝的肉或是狗的肉混在一起賣掉。我們看到像黃豆那樣大的汗珠子從他的額頭上冒出來。我們還看到他的褲子濕了。 妹妹說:這麼大的人了,還尿褲子,沒出息。我們接著對他說,如果他不願意被洗肉和屠宰,我們可以聘任他為我們廠的兼職宣傳科長,每月工資一千元,如果在報紙上發表了宣傳我們廠的文章,不論文章長短,每篇獎金兩千元。那個記者成了我們自己的人,果然給我們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在報紙上占了差不多整整一版。我們言必信,行必果,獎給他兩千元,請他大吃大喝,臨行時還送給他一百斤狗肉。 第二撥記者是電視臺的,兩個人,潘孫和他的助手,偽裝成賣肉的客商,身上帶著微型攝像機,各個車間轉悠。我們用同樣的方法把他們制服,使他們成了我們的顧問。 我和老蘭聯手處理記者事件時,我父親在超生臺上呆著。我知道每隔十幾分鐘,就有一個煙頭從高臺上飄然落下。我的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我的爹啊,你這個可憐的傢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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