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四十一炮 >  上一頁    下一頁
七九


  第十一卷 第三十七炮

  一夜豪雨,將肉食中毒者的嘔吐物沖洗得乾乾淨淨。道路清潔光亮,樹葉子綠得冒油。廟頂上的窟窿被雨水沖得像碾盤一樣大,陽光一無遮攔地照射進來,幾十隻老鼠被雨水灌出來,蹲在那些坍塌的神像上。昨夜那個酷似野騾子姑姑的女人沒有出現,我腹中饑餓,把大和尚蒲團周圍那一圈小蘑菇吃了。吃了蘑菇我精神陡增,眼睛明亮,思維清晰。頭腦深處,浮現出許多不知何時見到過的情景。我看到一片依山面海而建的公墓——真是好風水啊——公墓中的一個大理石的墓碑前,坐著一個身著黑衣的女子。墓碑上的照片告訴我這是蘭大官兒子的墳墓。嘴角上的黑痣告訴我這個女人是出家為尼的沈瑤瑤。她臉上沒有淚水,也看不出有什麼悲傷。

  墓碑前那束白色的馬蹄蓮散發著淡淡的幽香。一個女子輕輕地走到正在閉目沉思的蘭大官身旁,低聲說:蘭先生,慧明大師已于昨夜圓寂。蘭大官如釋重負般地長出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我現在,真的沒有任何牽掛了!他喝了一杯酒,對身後的女子說:告訴小秦,去叫兩個女人來。那個女子說:先生……蘭大官爽朗地說:先生什麼?我要用瘋狂性交來紀念她的圓寂。在蘭大官與那兩個長腿削肩的女人輪番折騰時發出的強烈震動裡,那四個塑造神像的工匠,搖搖擺擺地出現在五通神廟的院子裡。看到被暴雨沖刷得面目全非的肉神像,他們發出了驚叫聲。老工匠怒衝衝地訓斥那三個年輕工匠,嫌他們沒有給神像披上遮雨的塑料布或是給他穿上雨衣帶上斗笠。年輕工匠們一聲不吭,低頭忍受著老工匠的訓斥。

  那兩個長腿女子跪在地毯上,嬌聲道:乾爹,饒了我們吧,我們的奶是瑤瑤的奶,我們的腿是瑤瑤的腿,我們是瑤瑤的替身,你疼疼我們吧。你們知道誰是瑤瑤嗎?蘭大官冷冷地問。我們不知道,兩個女子說,我們只知道冒充瑤瑤就會讓乾爹高興,乾爹高興了就會疼我們。蘭大官大笑著,眼睛裡卻流出了淚水。兩個年輕工匠用水桶提來清水,一個年輕工匠找來了鐵絲刷子,他們在老工匠的指揮下,刷洗著木像上的油彩。我聽到肉神在吼叫,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又麻又癢又痛。油彩去盡,顯出柳木的本色和紋理。老工匠說:晾乾後,再上漆,小寶,你去找閻處長,讓他批一張條子撥款,你告訴他,如果不給錢,我們就把肉神抬回去,劈成木柴生爐子。那個昨夜牙痛過的小工匠說:師傅,小心牙痛。老工匠冷笑著說:肉神知道我的本意。那個小工匠顛著屁股跑了。

  老工匠走進廟堂,在那五尊斷頭缺腿的塑像前巡視著。他的那個有幾分書生氣的徒弟跟在後邊。老工匠拍著馬通神的屁股——一塊泥巴掉下來——說:我們馬上就有飯吃了,這五尊神像,夠我們幹一陣子了。徒弟說:師傅,只怕這事情要起變化。什麼變化?老工匠瞪圓眼睛問。徒弟說:師傅,昨天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情,一百多人食肉中毒,這肉食節還能不能接著往下辦?如果停辦肉食節,那肉神廟就不會建。肉神廟不建,這五通神廟也就不會建。您昨天沒聽到那個副省長的講話?他是把肉神和五通神捆綁在一起講的啊。

  老工匠說:你這樣想也是對的,但是,小子,你的社會經驗還淺,不明白世情。如果不出昨天那檔子事,明年的肉食節說不定還真的停了。但出了昨天那檔子事,明年的肉食節絕對停不了了。不但會接著辦,而且還要大辦特辦。徒弟搖著頭說:師傅,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老工匠說:不明白就先糊塗著吧,其實年輕人也沒有必要明白那麼多事,老老實實地幹活,到了一定的歲數,該明白的就明白了。小工匠說:師傅,我明白了。老工匠用下巴點點那兩個在院子裡圍著肉神像忙活的工匠說:他們兩個,幹點粗拉活可以,這重塑五通神像的事,多半就要靠你了。小工匠說:師傅,我一定努力,只怕我愚笨,辜負了師傅的厚望。老工匠說:你也不必謙虛,我看人是很准的。

  這五通神像,毀了四尊,恢復起來有些麻煩。我家倒是有祖宗留下來的老樣子,《聊齋》上也大概地描畫了他們的形象,但我們要跟上潮流,做一些改進,不能照著葫蘆畫瓢。你看看這個馬通神,像馬多了點,像人少了點。老工匠在馬通神像上比畫著說,應該讓他更像個人,要不那些女人,還不被他嚇死?小工匠說:師傅,只怕有許多人來搶這個活兒。老工匠說:也無非是聶六和老韓他們那兩撥,他們那點本事,塑個土地爺還湊合,這五通神,他們幹不了。小工匠說:師傅,不可輕敵,聽說聶六把他的兒子送到美術學校學雕塑去了,一旦他的兒子回來接了班,那我們就不是他們的對手了。

  老工匠說:就他那呆瓜兒子?別說是進美術學校,進美術學院也不靈。這塑神的活兒,首先得心中有神,心中無神,手段再好,捏出來的也還是泥巴。不過,我們的確不能大意,天下能人多多,沒准從哪裡就冒出一個頂尖高手,所以,從現在起,你就想著這事。謝謝師傅,小工匠說。你要想法和原先屠宰村那個村長老蘭建立聯繫,這五通神廟是他祖上所建,這次重建,他必將是捐款大戶,聽說他還能從海外拉來捐款一千萬元,讓誰塑像,他說了起碼算一半。老工匠說。師傅放心吧,我嫂子是老蘭老婆范朝霞的表姊妹,老蘭怕老婆,我都打聽過了。老工匠欣慰地點點頭。蘭大官將手中的杯子扔在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身後的兩個女傭急忙跑上來扶住他的胳膊。先生,您喝多了,一個女傭說。我喝多了嗎?我也許真的喝多了,你們,他把胳膊從她們手中掙出來,瞪著眼睛說,去,找兩個女人來給我醒酒。大和尚,您還有興趣聽我嗦嗎?

  老蘭的老婆死前三個月,我和老蘭聯手處理了兩起記者暗訪事件。這無論對於我還是對於老蘭,都是得意之舉。

  第一次來的那個記者,化妝成一個賣羊的農民,牽著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綿羊,混雜在那些牽著牛、趕著羊、用小推車推著豬、用扁擔挑著狗的人群裡。為什麼要用扁擔挑著狗呢?因為狗沒法子拴籠頭,弄不好還要咬人,所以那些賣狗的人就先用浸過酒的饅頭喂它們,等它們醉了,再把它們的腿捆在一起,用扁擔串起來,挑著。那是個逢集的日子,前來賣牲畜的人特別多。我安排好車間的生產,就帶著妹妹在廠子裡轉。

  自從吃肉比賽後,我們兄妹倆威信大增。工人們見了我們,臉上都流露出發自內心的敬佩之色。我的手下敗將劉勝利和萬小江,見了我點頭哈腰,一口一個小爺叫著,語調中雖然不乏嘲弄,但佩服也是真的。馮鐵漢保持著吃肉時的矜持,但他心中對我的佩服也是掩飾不住的。為此,父親特意與我進行了一次語重心長的談話。他勸戒我要謙虛謹慎,夾緊尾巴做人。

  父親說:"人怕出名豬怕壯。"我嬉皮笑臉地回答:"死豬不怕開水燙。"父親感慨萬端地說:小通,我的兒子,你太年輕了,現在我無論對你說什麼,你都會當成耳旁風,只有等你碰扁了鼻子,才知道牆是硬的。我對父親說:爹,我現在就知道牆是硬的,我不但知道牆是硬的,我還知道十字鎬比牆還要硬,無論多麼堅硬的牆壁,也頂不住十字鎬刨。父親無奈地說:兒子,你自己掂量著幹吧,反正我不希望我的兒女是你們這個樣子的,但你們已經成了這個樣子,爹也沒有辦法。爹不是個好爹,你們成了這個樣子,我這個當爹的有責任。

  我說:爹,我知道你希望我和妹妹是什麼樣子。你希望我們好好上學,先上小學,然後上中學,上完了中學再去上大學,上完了大學呢,再出國留洋。但我和嬌嬌不是這樣的材料,爹,就像你也不是當官的材料一樣。但我們都是有特長的人,沒有必要去走許多人都走過的所謂的成功之路。爹,俗言說得好,"一招鮮,吃遍天",我們走自己的路。爹垂頭喪氣地說:我們有什麼特長?我說:爹,別人可以瞧不起我們,但我們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我們當然是有特長的。你的特長是估牛,我和妹妹的特長是吃肉。父親歎息一聲,道:兒子,這算什麼特長?我說:爹,你明明知道,並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一次吃進去五斤肉之後而且還瀟灑自如的。也並不是隨便一個人一眼就能把牲畜的毛重和出肉率估計個八九不離十。難道我們這還不算特長嗎?如果連這都不算特長,那麼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算特長呢?父親搖著頭說:兒子,我看你的特長也不是吃肉,你的特長是把歪理說成正理。你應該到一個專門抬杠的地方去耍嘴皮子,聯合國是這樣的地方吧?你應該到聯合國去,專門跟別人抬杠。我說:爹,瞧瞧你給我找的地方,聯合國,我去那裡幹什麼?那裡的人一個個西裝革履,假模假樣的,我受不了拘束,更重要的是,那個地方沒有肉吃,沒有肉吃的地方,哪怕是在天堂上,我也是不去的。

  父親無奈地說:我不跟你辯論,還是那句老話,既然你認為自己已經不是孩子了,那麼,自己為自己負責吧。別到了將來抱怨我就行了。我說:爹,你就放寬心吧,將來,將來是什麼?我們何必去想什麼將來呢?俗言道:"車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頂風也能開","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瞎慌張",老蘭說了,我和妹妹是老天爺派下來吃肉的,我們吃完了老天爺配給我們的肉就回去,什麼將來不將來的,我們不去想它!——我看著父親哭笑不得的神情,心中感到十分快樂。我明確地感受到,通過吃肉比賽,我已經把父親徹底地超越了。我原先崇拜著的父親,已經不值得我崇拜了。甚至連老蘭,也不值得我崇拜了。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世界上的事情看起來很複雜,其實很簡單。世界上其實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肉的問題。

  世界上人很多,但其實都可以用肉來劃分,那就是:吃肉的人和不吃肉的人,能吃肉和不能吃肉的人。能吃肉但是撈不到吃肉的人,能撈到吃肉但是卻不能吃肉的人。還有就是吃了肉感到幸福的人和吃了肉感到痛苦的人。在眾多的人當中,像我這樣想吃肉能吃肉愛吃肉而且隨時都可以吃肉而且吃了肉就感到幸福的人並不是很多,這就是我對自己充滿了自信的最主要的原因。大和尚,您看,只要一談到肉的問題,我就成了一個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的人。我知道這很煩人。那就讓我們暫時不談肉,談那個化妝成農民的記者。

  他上穿著一件破舊的藍布褂子,下穿一條灰布褲子,腳穿一雙黃色的膠鞋,肩上斜背著一個土黃色的、鼓鼓囊囊的破書包,牽著一頭瘦羊混在賣牲畜的隊伍裡。他的褂子太肥,褲子太長,人在衣服裡晃晃蕩蕩。他的頭髮蓬亂,小臉雪白,眼睛東張西望。我一眼就看出來他的異樣,但剛開始我並沒有想到他會是一個記者。我和妹妹走到他的面前時,他看了我們一眼,馬上就把目光移開。我感覺到他的眼神不對,便從頭到腳地打量著他。他避開我的目光,眼睛往天上看,還嘬著嘴唇,故作輕鬆地吹著口哨。

  他越是這樣我越覺得他心虛。但我還是沒有想到他會是一個喬裝打扮的記者,我把他想成一個城鎮上的小流氓,偷了老鄉一隻羊,前來出賣。我甚至想告訴他沒有必要害怕,我們廠只管收購牲畜,從來不問牲畜的來路。我們明明知道那些西縣的牛販子拉來的牛,沒有一頭有正當來路,但我們還是照收不誤。我看了一會兒這個人,就看他的羊。這是一頭老綿羊,公的,閹過了,頭上生著彎曲的角。它身上的毛剛被人剪去,一看就知道是用家常的剪刀剪的,毛茬兒深淺不一,有的地方還剪破了皮,留下結了痂的傷口。真是一頭可憐的老綿羊,一頭瘦得皮包骨頭還被人剪了毛的老綿羊,如果它的毛不被剪去,它的樣子可能還會好看一些。我妹妹被綿羊身上那些新鮮的毛茬子吸引,伸出手去摸了一下。綿羊受驚,往前竄去。仿佛妹妹的手上帶著電一樣。小夥子猝不及防,被那頭羊拽了一個趔趄。

  羊的韁繩從他的手中滑落。羊拖著長長的韁繩,沿著賣牲畜的人排成的隊伍慢吞吞地往前跑。他跑上去追趕他的羊。他試圖用腳踩住拖拉在地上的韁繩,但踩了幾腳都沒踩到。他跑動時步伐邁得很大,胳膊甩動的幅度也很大,看上去滑稽而可笑。好像他是為了吸引人們的目光故意表演一樣。用腳踩不到羊的韁繩,他就改用手去抓。但每當他彎下腰去,那韁繩又往前走了。他的笨拙和滑稽引逗得眾人哈哈大笑。我也笑了。妹妹笑著問我:

  "哥哥,這是個什麼人啊?"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