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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我們保證……"

  大領導和小領導們在老蘭的帶領下往會場走去,父親如釋重負地退到一邊,看著領導們從他的身邊走過去。

  我為父親的上不了台盤感到深深的自卑。我真想沖上前去,揪住他脖子上那根紫紅的領帶,使勁地搖晃,把他從懵懂狀態中晃醒,不要像個傻蛋一樣站在路邊發呆。看熱鬧的人跟隨著領導們的隊伍,湧進了肉聯廠的大門。父親還是那樣站在路邊,滿臉傻相。我終於忍不住,上前去,為了給他留點面子,我沒有揪他的領帶,推了一下他的腰,低聲說:

  "爹,你不要站在這裡!你要和老蘭站在一起!你要向領導介紹情況!"

  爹怯懦地說:"有老蘭一個人就行了……"

  我在父親的大腿上狠狠地擰了一把,低聲說:

  "爹,你真讓我失望!"

  "爹,你笨!"妹妹說。

  "去啊!"我說。

  "你們這些孩子啊,"父親低頭看看我們,說,"你們根本不瞭解爹的心思……好吧,爹豁出去了,爹過去。"

  爹好像下了巨大的決心,邁開大步,向會場走去。我看到,站在大門口一側的姚七,雙手抱著膀子,對著父親意味深長地點著頭。

  大會終於開始了。在老蘭高聲宣佈大會開始時,父親跑到檢疫站前面的水溝裡,親手點燃了一個火把,舉起來,對著會場方向揮舞了一下。一群記者湧過來,鏡頭對準了父親手中的火把。沒人採訪父親,但是父親說:

  "我們不會往肉裡注水,我保證。"

  然後他就把那根燃燒的火把扔在了那些散發著臭氣和汽油味的壞肉上。

  火把似乎還沒落到肉堆上,火焰就轟然而起。我聽到肉在火中尖聲嘯叫著,是一種既興奮又痛苦的聲音。與它們的聲音同時升騰起來的,還有撲鼻的氣味。這氣味既是香的,又是臭的。與它們的聲音和氣味同時升騰著的,當然還有那越來越高的火苗子和扭曲的黑煙。火苗子是暗紅色的,看上去很是凝重。我想起了一年前與母親一起焚燒破舊輪胎和廢舊塑料時的火焰,那種火焰與眼前的火焰有幾分相似,但卻有本質的區別。那時的火焰是工業的火焰,是塑料的火焰,是化學的火焰,是有毒的火焰,眼前的火焰是農業的火焰,是動物的火焰,是生命的火焰,是有營養的火焰。儘管是腐敗的肉,但畢竟是肉。焚燒這樣的肉,還是能夠讓我聯想到吃。

  我知道這一堆肉是老蘭吩咐我的父母專門從集市上採購來的。採購來把它們放在屋子裡,任它們發熱發臭。採購來它們並不是為了吃它們,而是要燒它們,是讓它們扮演在烈火中焚身的角色。也就是說,在我的父母派人把它們採購來的時候,它們是可以吃的。也就是說,如果它們不被我的父母採購來,它們是要被別的人吃掉的。它們是幸呢還是不幸?肉的最好的命運當然是被懂肉的人、愛肉的人吃掉,肉的最不好的命運是被烈火焚燒掉。所以,看著這些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著、掙扎著、呻吟著、怪叫著的肉們,我心中湧起一陣陣悲壯的感情,仿佛我就是這些肉,替老蘭、替我的父母,充當了犧牲。

  一切都是為了證明:我們屠宰村,從此再也不會生產注過水的、或是變了質的肉了。我們用這把烈火,向外界表示了我們的決心。記者們從不同的角度拍攝著火焰,許多原本在肉聯廠大門口看熱鬧的人,也被吸引到火堆前。鄰村的一個名叫十月的人,大家都說他缺心眼,是個傻子,但我覺得他一點都不傻。

  他手持著一根長長的鋼筋,分撥開圍著火堆看熱鬧的人,擠到最前面,用鋼筋紮起一塊肉,舉起來,往外跑,像舉著一個火炬。那塊肉燃燒著,形狀像一隻很大的皮鞋,往下滴著油,那些滴下來的油都是燃燒的小火苗,發出吱吱的聲響。十月興奮地大叫著,在馬路上來來回回地奔跑。一個年輕的記者給他拍了一張照。但扛攝像機的記者沒敢把鏡頭對準他。十月大喊著:

  "賣肉啦,賣肉啦,賣燒肉啦……"

  十月的精彩表演,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我看到,開業大會還在那邊進行著,是那個大領導正在講話,記者們又跑回去拍攝了。我知道那幾個生著小孩臉的記者其實更願意拍攝正在馬路上玩火耍肉的十月,但是他們重任在肩,不敢造次。

  "華昌肉類聯合加工廠的成立,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大領導的聲音被放大了許多倍,在半空中回蕩著。

  十月把手中的鋼筋揮舞起來,形狀頗似那些唱戲的在舞臺上耍花槍。鋼筋尖端那團燃燒著的肉,在運動中,在空氣中,發出啵啵的聲響,那些燃燒著的熱油,像流星一樣往四處飛濺著。一個看熱鬧的女人叫了一聲娘,用手捂住了腮幫子。我知道她的腮幫子被熱油燙了。她低聲罵著:

  "該死的十月,你這個傻瓜!"

  但沒有人去理睬她。人們追隨著十月,看他的表演,還不時地為他叫好。"好啊,十月,好啊十月……"十月得到鼓勵,更是狂,撒了歡地鬧騰。周圍的人蹦跳著,躲閃著,一個個身手矯健。

  "我們要讓人民群眾吃上放心肉,並且要打出華昌的名牌,樹立華昌的信譽……"老蘭在會場上發言。

  我把目光暫時地從十月身上挪開,去尋找我的父親。我感到,作為肉聯廠的廠長,這個時候,應該站在主席臺的某個位置上。他可千萬不要還站在那堆火焰旁邊啊。但讓我失望的是,父親依然站在那堆火旁邊。那裡的人大部分被十月吸引來了,只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蹲在水溝的邊沿上,仿佛是怕冷,蹲在那裡烤火。站著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我的父親,一個是老韓大叔的部下。他穿著制服,手裡也持著一根鋼筋,不時地往火裡捅一下,仿佛這是他的神聖的職責。我的父親,站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看著火,看著煙,神色肅穆,身上的西裝,被火烤得捲曲起來,遠遠看去,成了酥焦的荷葉,用手一碰,就會成為碎片。

  我心中,突然產生了恐懼。我感到父親的精神發生了問題。我生怕發生這樣的事情:父親縱身一跳,躍入火焰,像那些肉一樣,成為犧牲。我拉著妹妹的手,匆匆向火堆跑去。這時,在我們身後,爆發出了一陣驚叫,然後是大笑。我們不由得回頭觀看。原先挑在十月手持的鋼筋尖端的那塊大肉,在空中像個火老鴰一樣飛行著,然後降落到停在路邊的那一排小轎車的其中一輛的頂蓋上。那輛車的司機驚叫著,罵著,跳著,試圖把那塊燃燒著的肉弄下去,但是他怕燙。他知道如果不把這塊火肉弄下去,小轎車就會燃燒,甚至會爆炸。他急中生智,脫下一隻皮鞋,把那團火肉捅了下去……

  "我們一定要嚴格把關,履行我們的神聖職責,不讓一塊不合格的肉,從我們的手下出廠……"肉類檢疫站站長韓大叔慷慨激昂的聲音,暫時地壓住了馬路上人們的聲音。

  我和妹妹跑到父親面前,推著他,搡著他,擰著他。他戀戀不捨地把目光從火焰上移開,低頭看看我們,嘶啞著嗓子——仿佛他的聲音已經被火焰烤焦了——說:

  "孩子們,你們要幹什麼?"

  "爹,你不應該站在這裡!"我說。

  "你們認為爹應該站在哪裡?"父親苦笑著問。

  "你應該站在哪裡!"我指指會場那裡。

  "孩子,爹有點煩了。"

  "爹,你千萬不要煩。"我說,"你應該向老蘭學習。"

  "你們希望爹成為他那樣的人嗎?"父親神色黯然地說。

  "是的,"我看看妹妹,說,"我們希望你比老蘭還要棒。"

  "教的曲兒唱不得啊,孩子們,"爹說,"為了你們,就讓爹試試看吧。"

  這時,母親急匆匆地走過來,壓抑著嗓門,氣呼呼地對父親說:

  "你怎麼啦?馬上就輪到你發言了。老蘭讓你趕快過去。"

  父親看看火堆,很不情願地說:

  "好吧,我去。"

  "你們兩個,離火堆遠一點。"母親說。

  父親大踏步地向會場走去。我們跟在母親身後,離開火堆,走上馬路。我們看到,那個年輕的司機,蹬上鞋子,把那塊從車上捅下來的肉,一腳踢出去很遠。然後他疾步走到還在那裡發癲的十月面前,對準他的小腿踢了一腳。十月叫喚了一聲,身體搖晃了幾下,但沒有歪倒。我們聽到司機罵十月:

  "你他媽的幹什麼?"

  十月怔怔地看著怒氣衝衝的司機,突然地把手中的鋼筋端起來,對著司機的頭就戳了過來。同時他的嘴巴裡發出一聲怪叫。司機急忙歪頭,那根鋼筋擦著他的腮幫子刺了過去。司機嚇得臉色灰白,伸手抓住鋼筋,嘴巴裡嘈嘈地罵著,要跟十月算帳。圍觀的人拉住司機,勸解道:

  "同志,算了吧,算了吧,他是個傻瓜,您千萬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司機鬆開了抓住鋼筋的手,悻悻地罵著,回到他的車前,揭開後備箱,拿出一團絲綿,擦拭著車頂上的油污。

  十月拖著鋼筋向前走去,他的腿有點瘸。

  高音喇叭裡突然傳出父親的聲音:

  "我保證,我們不會往肉裡注水了。"

  馬路上的人都仰起臉來,仿佛要尋找在空中飄蕩著的我父親的聲音。

  "我保證,我們不會往肉裡注水了。"父親又重複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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