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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記者採訪完了老蘭,接著採訪我的父親。父親在攝像機前無所措手足。他不停地晃動著身體,好像在尋找一個可以依靠的東西,一堵牆,或是一棵樹。但是他找不到可以依靠的牆,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樹。他的眼睛左顧右盼著,不敢對著攝像機的鏡頭。那個舉著話筒的女記者提醒他:

  "羅廠長,您不要晃身體。"

  於是他的身體就一下子僵住了。

  女記者提醒他:

  "羅廠長,您的眼睛不要往旁邊看。"

  於是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女記者提了幾個問題,但我的父親所答非所問。

  我的父親說:"我們保證不會往肉裡注水了。"

  我的父親說:"我們要生產最好的肉給城裡人吃。"

  我的父親說:"歡迎你們經常來監督我們。"

  我的父親把這幾句話翻來覆去地重複著,不管記者問他什麼問題。於是記者善意地笑了。

  開來了十幾輛轎車。有黑色的,有藍色的,有白色的。從車上鑽下來一些人,都穿著西服,紮著領帶,穿著皮鞋,皮鞋都很明亮。我們知道他們都是官。領頭的一個官,個頭不高,身體魁梧,滿面紅光,笑容可掬。其他的官在他的身後簇擁著,向工廠的大門走去。那些扛著攝像機、端著照相機的記者們,邁著小碎步,躥到這群官的前頭,倒退著,攝像,照相,攝像機沒有聲音,但照相機喀嚓喀嚓地響。

  那些當官的一看就是被攝像機和照相機伺候慣了的,在鏡頭前他們談笑風生,指指點點,一點也不拘謹,哪像我的爹?畏畏縮縮,上不了台盤。在那個最大的官兩側的人,看上去有點面熟,我在電視臺的節目裡似乎看到過他們。他們傍在大官的身邊,上半身朝大官傾斜著,爭先恐後地說著話,臉上的笑像化了的糖稀,隨時都要流下來一樣。

  老蘭帶領著我的父親,從大門口裡小跑著出來。我知道他們早就看到了大官和其他的官,但為了拍鏡頭,他們躲在大門內,等待著跑出來的最好時機。是的是的,一個小時前,他們就在市委宣傳部一個幹事的指導下演練過了。

  那個幹事姓柴,身體瘦長,頭比較小,看上去像根麻稈,滿臉植物的表情。別看柴幹事瘦,但說話時嗓門挺高。他對我母親說:你,老楊,然後他又指點著幾個前來當禮賓小姐的女子,說:你,還有你,還有你!你們,扮演領導,從外邊朝大門裡走。老蘭老羅,你們兩個,先躲在門後等待著,看到領導走到了我用粉筆畫了一道白線的地方,就往外走,去迎接。好吧,開始,演練一遍。柴幹事站在大門一側,高聲說:老楊,你領著她們走啊。那幾個女子在母親身邊,扭扭捏捏的,捂著嘴巴笑。母親也跟著笑。

  柴幹事嚴肅地說: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母親收了笑,乾咳了一聲,繃起臉,對身邊的女子說:好了,不要笑,我們走。我和妹妹看到,母親挺胸揚頭,藍褂子,藍裙子,脖子上圍一條蘋果綠的綢巾,很像那麼一回事。你們的步子慢一點!柴幹事說,隨便說點什麼。好,對了,就這樣,往前走。老蘭老羅,你們準備好,好了,走。走啊,老蘭在前,老羅在後,自然一點。步伐快一點。小步勤挪,但是不要跑。老羅你抬起頭啊,你不要低著頭,好像丟了什麼似的。對,對,走。在柴幹事的指導下,老蘭和父親,臉上掛著笑,與母親她們在那條白線處相會了。老蘭伸出手,與母親相握。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柴幹事說,到時候鎮上的幹部會把你們介紹給領導的。老蘭,你不要握著領導的手不放,你握完了手就往旁邊一閃,讓老羅和老楊,不是老楊,是領導,讓老羅和領導握手。老蘭鬆開母親的手,嬉笑著閃到一邊。母親和父親對面而立,表情都不自然。柴幹事說:老羅,你倒是伸手啊。她現在不是你的老婆,她是領導。父親低聲嘟噥著,伸出手,與母親的手握在一起。父親像吵架似的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然後他就把手鬆開了。柴幹事說:老羅,你這樣不行。你這哪裡是歡迎領導?你這是要跟領導吵架呢。父親惱火地說:真的領導來了我就不會這樣了。這算什麼事?這不是耍猴嗎?

  柴幹事善解人意地笑了,說:老羅,你要習慣啊,再過幾年,沒准你老婆真的就成了你的領導了呢。父親哼了一聲,臉上出現了輕蔑的表情。柴幹事說:好,不錯,再來一遍。父親說:行了,不來了,再來十遍也是這個樣子。母親也說:不來了,不來了,這領導不是好當的。母親用手抹了一把臉,誇張地說:你看看我這一臉的汗水。老蘭也說:就這樣吧,柴幹事,我們知道了,不會出差錯的,您放心吧。柴幹事說:那就這樣吧。到時候你們自然一點,大方一點,既要對領導表示出足夠的尊重,也不要點頭哈腰的像個狗腿子。

  儘管預先演練過一番,但父親跟隨著老蘭跑出大門時還是那樣的不自然,甚至是更加的不自然。我為父親感到羞慚。看人家老蘭,胸脯挺著,腰杆筆直,滿面笑容,一看就給人許多的好感,一看就知道是一個見過了世面、但保持著純樸的本色、值得信任的好人。但我的父親跟在老蘭身後,低垂著頭,目光躲躲閃閃,不敢正眼看人,似乎心懷著鬼胎;步伐踉蹌,似乎還踩了老蘭的腳後跟;似乎還被路上一塊突出的磚頭絆了一下;似乎他的胳膊是懸掛在膀子上的木棍,不會打彎,更不會甩動;似乎那身西裝是用鐵皮剪成的。他臉上的表情哭笑難分,看著就讓人難受。我想,讓母親上去,肯定會比父親精彩;讓我上去,肯定會比父親精彩,甚至還會比老蘭精彩。

  老蘭伸出兩隻手,抓住領導的手,搖晃著說: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大領導身邊那個小領導對大領導介紹老蘭:

  "這是華昌總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蘭有理。"

  "農民企業家嘛!"大領導微笑著說。

  "農民,還是個農民,"老蘭謙虛地說,"企業家不敢當。"

  "好好幹,"大領導說,"農民和企業家之間我看也沒有一道萬里長城嘛。"

  "領導說得對,"老蘭說,"我們一定好好幹。"

  老蘭抓著大領導的手抖了幾下,便閃到一邊,把位置讓給父親。

  小領導對大領導說:"這是肉聯廠的廠長,羅通,肉類專家,眼力很毒,像庖丁一樣。"

  "是嗎?"大領導握住父親的手,幽默地說,"在你的眼裡沒有活牛,只有一堆堆肉和骨頭?"

  父親把臉別到一邊,眼睛盯著小領導的腳尖,滿臉通紅,嘴巴裡發出一些吭吭哧哧的聲音。

  "庖丁,"大領導說,"你要好好把關,不要往肉裡注水了。"

  父親終於說出了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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