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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我們體內滋進了蔥、薑、茴香、桂皮、豆蔻、花椒,使我們有了表情。我們是屬￿你的,我們只願意屬￿你。我們在沸水鍋裡痛苦地翻滾時,就在呼喚著你、盼望著你。我們希望被你吃掉,我們生怕被不是你的人吃掉。但我們是無能為力的。弱女子還可以用自殺的方式來保持自己的清白,我們連自殺的能力也沒有。我們天生命賤,只能聽天由命。如果你不來吃我們,就不知道什麼卑俗的人來吃我們了。他們很可能只咬我們一口就把我們扔在了桌子上,讓酒杯裡淋漓出來的辣酒澆到我們身上。他們很可能把煙頭觸到我們身上,讓可惡的尼古丁和辛辣的煙絲毒害我們的心靈。他們把我們和那些蝦皮、蟹殼、肮髒的擦手紙放在一起,然後把我們掃進垃圾桶。

  這個世界上,像您這樣愛肉、懂肉、喜歡肉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啊,羅小通。親愛的羅小通,您是愛肉的人,也是我們肉的愛人。我們熱愛你,你來吃我們吧。我們被你吃了,就像一個女人,被一個她深愛著的男人娶去做了新娘。來吧,小通,我們的郎君,你還猶豫什麼?你還擔心什麼?快動手吧,快動手啊,撕開我們吧,咬碎我們吧,把我們送入你的肚腸,你不知道,天下的肉都在盼望著你啊,天下的肉在心儀著你啊,你是天下肉的愛人啊,你怎麼還不來?啊,羅小通,我們的愛人,你遲遲不動口吃我們,是在懷疑我們的清白吧?你懷疑我們還在狗身上、牛身上、羊身上、豬身上時就被那些激素、瘦肉精等等的毒品飼料污染過嗎?是的,這是殘酷的事實,放眼天下,純潔的肉已經不多了,那些垃圾豬、激素牛、化學羊、配方狗,充斥著牛棚羊舍豬圈狗窩,要找一匹純潔的、未被毒害過的畜生太困難了。

  但是我們是純潔的,小通,我們是你的父親委派黃彪去偏僻的南山深處專門採購來的,我們是吃糠咽菜長大的土狗,我們是吃青草喝泉水長大的牛羊,我們是山溝裡放養的野豬。我們被宰殺前和被宰殺後,都沒有被注水,更沒有被福爾馬林毒液浸泡。像我們這樣純潔的肉,已經很難找到了。小通,你趕快地把我們吃掉吧,如果你不吃我們,黃彪就要吃我們了。黃彪這個假孝子,把一頭牛當娘,但是他用牛奶喂他的狗,他的狗也是激素狗。他的狗肉裡也注水。我們不願意被他吃……

  我被盆裡的肉們一番情深意切的傾訴感動得鼻子發酸,只想放聲大哭。但還沒等到我哭,大鍋裡的肉們齊聲哭了起來。它們說:羅小通,你也吃我們吧,儘管我們被黃彪這個雜種澆了一身尿,但是我們比街上那些肉還是要純潔得多。我們不含毒素,我們營養豐富,我們也是純潔的啊,小通,求你也吃我們吧……

  我的眼淚流出來,啪噠啪噠地滴到盆中的肉上。看到我哭,肉們更加悲痛,一個個哭得前仰後翻,震動得鐵盆在凳子上抖動不止,使我心中悲痛難忍。我終於明白了,世界上的事情十分複雜,一個人,對某種事物,即便是對一塊肉,也應該發自內心地愛著,才會得到回報,才會真正理解其中的美好。如果不能愛它,就不會珍惜它,也就領略不了它的美好。我過去對肉,僅僅是饞,愛得還不夠,但是肉們已經對我如此之好,從蒼茫的人海裡把我選出來,引為知己,想想真讓我感到慚愧,我其實可以做得更好啊。好吧,肉們,親愛的肉,現在,就讓我好好地吃你們吧,我不能辜負了你們對我的一片深情啊。能被如此純潔美好的肉愛著敬著,我羅小通也算是天下最有福的人了。

  我吃你們。我流著眼淚吃你們。我聽到你們在我的口腔裡哭泣,但我知道這是幸福的哭泣。哭泣著的我吃著哭泣的肉,我感到吃肉的過程,變成了一種精神上的交流。這是我從前沒有體驗過的啊,從此之後,我對肉的認識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從此之後,我對人的看法也發生了變化。我聽南山深處一個白鬍子老人說,人可以通過多種方式成仙得道。我問他,通過吃肉也可以嗎?他冷冷地說:通過吃屎也可以。於是我就明白了,自從我能夠聽到肉的語言後,我已經跟常人不一樣了。這也是我離開學校的一個原因,我已經可以與肉進行交流了,還有什麼老師能夠教我呢?

  在我吃肉的過程中,黃彪站在一邊傻乎乎地看著我。我根本沒有精力和興趣去看他,當我與肉進行著如此親密無間的交流時,伙房裡的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只是在我抬頭喘息的時候,他鬼火般閃爍著的小眼睛,才讓我想起這是個活物。

  盆子裡的肉逐漸減少,肚子裡的肉逐漸增多。漸漸沉重起來的肚腹告訴我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我就無法呼吸了。但盤子裡的肉還在呼喚著我,大鍋裡的肉也在我身後發出怨恨交加的哭叫。在這種情況下,我體會到了我的肚腹有限大而世間的肉無窮多所導致的痛苦。天下的肉都盼望著我吃它們,我也夢想著吃天下的肉,不要讓它們落到那些根本不懂肉的皮囊裡,但這是不可能的。

  為了今後還能吃肉,我閉住了還渴望著咬肉的嘴巴,試圖站起來。但是,我沒有站起來。我艱難地低下頭,看到自己的肚子已經高高地鼓了起來。我聽到盆子裡的肉還在用甜蜜淒然的聲音呼喚著我,但我知道如果再吃下去,我就毀了。我手扶著凳子的邊緣,終於站了起來。我感到有點頭暈,我知道這是吃肉吃多了的現象,這是"肉暈",一種很舒服的感覺。黃彪伸手攙扶了我一把,用一種無比欽佩的口氣說:

  "爺兒們,果然是名不虛傳,你讓小的開了眼界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能吃肉、會吃肉、饞肉吃的名聲,在屠宰村已經家喻戶曉。

  "吃肉,是要有肚腹的,"他說,"您生來就是虎狼肚子,爺兒們,天老爺把您弄到人間,就是讓您來吃肉的。"

  我知道他恭維我的意思有兩層,一層是我吃肉的本事讓他開了眼界,從心底裡佩服;還有一層就是,他要用好話堵住我的嘴,不讓我把他往肉裡撒尿的事情捅出去。

  "爺兒們,肉進了您的肚子,就像美女嫁給了英雄,雕鞍配給了駿馬,吃到那些人的肚子裡,白白地糟蹋了。"他說,"爺兒們,從今往後,您只要想吃肉了,就來找我,我每天都給您留出來。"他又說,"你是怎麼進來的呢?是爬牆嗎?"

  我不願意理睬他,拉開伙房的門,雙手托著肚腹,搖搖擺擺地往外走去。我聽到他在我身後喊:

  "爺兒們,明天你就不用鑽陰溝了,中午十二點,我準時把肉給你放在那裡。"

  我的腿腳發軟,目光迷蒙,沉重的肚子使我的步伐有點踉蹌。我感到此時的我是為肚子裡的肉存在的,我只能感到肚子裡的肉存在著。這種感覺幸福無比,忽忽悠悠,如同夢遊。我在父親的廠裡漫無目的地走著,從一個車間,到另一個車間。每一個車間都大門緊閉,裡邊仿佛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把臉貼到門縫上,試圖窺測裡邊的情景,但裡邊黑乎乎的,活動著一些大影子,我猜想那裡邊是等待屠宰的肉牛,後來證明了,裡邊果然是牛。

  父親的加工廠裡,有四個屠宰車間,一個是宰牛的,一個是殺豬的,一個是殺羊的,還有一個是殺狗的。宰牛殺豬的車間最大,殺羊的車間比較小,殺狗的車間最小。這四個車間裡的情景容我以後再說吧,大和尚,現在我想說的是,我在父親的加工廠裡無目的地轉悠,因為滿肚子是肉,我忘記了從學校裡逃出來的事情,更把中午要去育紅班接上妹妹然後去老蘭家吃飯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我幸福地轉悠著,一抬頭看到了一張很氣派的大圓桌,桌子上擺滿了大盤大碗,盤裡碗裡是肉,還有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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