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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我的頭鑽到一半時,似乎是卡住了;在那一瞬間我感到很害怕,很著急。但我馬上就冷靜了。因為我很清楚地知道,人一著急,腦袋就要變大,那樣就真的卡住了。那樣,我的小命很可能就要報銷在這個陰溝裡了。那樣我羅小通死得可就太冤枉了。在那一瞬間我想把腦袋退回來,但退不回來了。在危急的關頭,我還是冷靜下來,調整著腦袋在陰溝中的位置。我感到了一點鬆動,然後用力往前一挺脖子,耳朵鬆開了。我知道最艱難的時刻過去了,剩下的事情就是要慢慢地調整身體的位置,直至鑽過圍牆。

  我就這樣通過陰溝鑽過了圍牆,站在了父親的工廠裡。我找了一根鐵條把放在陰溝外邊的衣服勾了進來,又從牆角抓了一把亂草,胡亂地擦了一下身上的污泥。然後我麻利地穿好衣服,彎著腰,沿著圍牆和伙房之間那條狹窄的夾道,溜到了伙房的窗外。這時,濃烈的肉香把我包圍了,我仿佛浸泡在黏稠的肉湯裡。

  我撿了一塊生銹的鐵片,插在兩扇窗之間的縫隙裡,輕輕地一撬,遮擋視線的窗戶便無聲地開了。肉味猛烈地撲了出來。我看到,那口煮肉的大鍋距離窗戶有五米左右,鍋灶裡插滿劈柴,火聲隆隆,鍋裡肉湯翻滾,白色的浪花幾乎要溢出鍋外。我看到前胸戴著一塊白遮裙、胳膊上戴著白色的套袖的黃彪從外邊走了進來。我慌忙將身體躲到窗戶一側,生怕他發現了我。他拿起一個鐵鉤子翻動著鍋裡的肉。我看到鍋裡有被剁成段兒的牛尾巴,有囫圇的豬肘子,有整條的狗腿、羊腿。豬、狗、牛、羊一鍋煮。它們在鍋裡跳舞,在鍋裡唱歌,在鍋裡跟我打招呼。它們散發出各自的香氣混合成一股濃郁的香氣,但我的鼻子能把它們一一辨析出來。

  黃彪用鐵鉤子抓起一隻豬肘子,舉到眼前看了看。看什麼呢?已經熟了,爛了,再煮下去就過了火了。他把豬肘子甩回鍋裡,又抓起一條狗腿放在眼前看看,不但看,還放到鼻子前嗅。傻瓜,還嗅什麼呢?已經到了火候了,趕快把灶膛裡的火弄滅,再煮下去,肉就化了。他慢慢悠悠地又抓起一條羊腿,還是那樣放在面前,看一看,嗅一嗅,傻瓜,為什麼不啃一口呢?好了,他終於意識到已經好了。他放下鐵鉤子,將灶膛裡的劈柴往外拖了拖,火勢弱了。他將那些剛燃燒了一半的劈柴帶著火苗子拿出來,插在灶前一個盛滿了沙土的鐵皮桶裡,屋子裡飄散著白色的煙霧,一股子焦炭的香氣混在肉香裡。

  灶膛裡的火減弱了許多,鍋裡的沸水也漸漸地平息,但從那些交叉在一起的狗腿羊腿豬肘子的縫隙裡,依然還有細小的浪花翻上來。它們在低聲歌唱,等待著人吃它們。黃彪用鐵鉤子抓起一條羊腿,放在了與這口煮肉的大鍋並排著的鐵鍋後邊的一個鐵盆子裡。接著他又抓起了一條狗腿,兩節牛尾、一個豬肘子,都放在那個鐵盆子裡。這些脫離了集體的小傢伙們愉快地尖叫著,對我頻頻地招手。它們的手很短很小,像刺蝟的小爪子。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真是好玩極了,黃彪這個雜種,跑到門外,左右地看看,然後進屋後就關上了門。

  我猜想這個混蛋要開始大快朵頤了,這個混蛋要吃那些盼望著我去吃它們的肉了。我心中充滿了嫉妒。但是他的行為與我的猜想相差甚遠。他沒有吃肉,讓我心中稍感釋然。他把一個方凳擺在鍋前,然後站上去,把褲子前面那幾個扣子解開,掏出雙腿間那根惡棍,對準了肉鍋,嘩啦啦撒出了一泡焦黃的尿。

  肉們在鍋裡尖聲嘶叫著,亂成一團,互相擁擠,試圖躲藏。但它們無處躲藏。黃彪粗大的尿液劈頭蓋臉地澆下去,使它們蒙受了巨大的侮辱。它們的氣味頓時變了。它們一個個愁眉苦臉,在鍋裡哭泣著。可惡的黃彪撒完尿,將那根得意洋洋的惡棍收起來。他臉上帶著奸猾的笑容,抄起一柄鐵鏟,伸到鍋裡,翻動著那些肉們。肉們無可奈何地哼唧著,在鍋裡翻著筋斗。黃彪放下鐵鏟,拿起一隻小銅勺,舀了一點湯,放在鼻子下嗅嗅,臉上是滿意的微笑,我聽到他說:

  "味道好極了,雜種們,你們都吃了老子的尿了。"

  我猛地拉開窗戶。我拉開窗戶時本來想大喊一聲,但我的喉嚨哽住了。我感到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心中惱恨無比。黃彪大吃一驚,將手中的勺子扔在鍋臺上,匆忙地轉過身來,看著我。我看到他的臉漲得發紫,齜牙咧嘴,嘴巴裡發出嘿嘿的乾笑聲。笑了一陣,他說:

  "是小通啊,你怎麼在這裡?"

  我怒視著他,一聲不吭。

  "來來來,夥計,"黃彪對我招著手說,"我知道你愛吃肉,今天讓你吃個夠。"

  我手按窗臺,縱身一跳,進了伙房。黃彪殷勤地搬過一個馬紮子,讓我坐下,然後他把适才踏過的那個方凳子放在我的面前,又在凳子上放了一個鐵盆。他狡獪地對著我笑笑,抄起鐵鉤子,從大鍋裡抓出一條羊腿,湯水淋漓地提起來,在鍋上抖摟幾下,放在盆裡,說:

  "吃吧,小夥計,放開肚皮吃,這是羊腿,鍋裡還有狗腿、豬肘子、牛尾,隨便你吃。"

  我低頭看看鐵盆裡那條羊腿的痛苦的表情,冷冷地說:

  "我全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麼?"黃彪心虛地問。

  "我什麼都看到了。"

  黃彪搔著脖子,嘿嘿地笑著,說:

  "小通夥計,我恨他們。他們天天來白吃白喝,我恨他們。我不是對著你爹娘的……"

  "但我的爹娘也要吃!"

  "是的,你的爹娘也要吃,"他笑著說,"古人曰:眼不見為淨,對不對?其實,撒上一泡尿,肉會更嫩更鮮。我的尿不是尿,是上等的料酒。"

  "你自己吃不吃?"

  "那還有個心理在作怪嘛,人,總不能自己喝自己的尿吧?"他笑著說,"不過,你既然看到了,也不讓你吃了。"他端起盆子,將那條羊腿倒回鍋裡,然後他把往鍋裡撒尿前撈出來的那一盆肉端到我的面前,說,"夥計,你看到了,這是加料酒前撈出來的,放心地吃吧。"他從案板上端過一碗蒜泥,放在我面前,說,"蘸著吃吧,你黃大叔煮肉是一絕,爛而不泥,肥而不膩,他們指名把我請來,就是為了吃我的煮肉。"

  我低頭看著這盆洋溢著歡樂氣氛的肉,看著它們興奮的表情和那些像葡萄藤上的觸鬚一樣抖動不止的小手,聽著它們像蜜蜂嗡嚶一樣的話語,心中充滿了感動。儘管它們的聲音細微,但它們的語言清晰,字字珠璣,我聽得格外清楚。我聽到它們呼喚著我的名字,對我訴說,訴說它們的美好,訴說它們的純潔,訴說它們的青春麗質。它們說:我們曾經是狗身體的一部分,是牛身體的一部分,是豬身體的一部分,是羊身體的一部分,但我們被清水洗了三遍,被滾水煮了三個小時,我們已經成為了獨立的有生命有思想當然也有感情的個體。我們體內滋進了鹽,使我們有了靈魂。我們體內滋進了醋、酒,使我們有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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