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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第八卷 第二十九炮

  那只金黃色的肥鵝,眼見著就成了一堆骨頭。孩子將肥大的身體往後一仰,長長地吐出來一口氣,臉上浮現著飽食之後那種心醉神迷的表情。燦爛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煥發出迷人的光彩。蘭老大走上前,彎下腰,親切地問:乖乖,吃飽了嗎?孩子翻了一個白眼,打了一個飽嗝,閉上了眼睛。蘭老大直起腰,對著他的隨從們,做了一個手勢。一個保姆小心翼翼地解下孩子的圍嘴,另一個保姆用一條潔白的毛巾,擦拭著孩子嘴巴上的油膩。孩子厭煩地撥著保姆的手,嘴巴裡發出一些簡短而含糊的音節。轎夫們抬起孩子,往大道走去。兩個保姆護衛在轎子的兩邊,因為不能和轎夫的步伐合拍,顯得腿腳忙亂。

  父親站起來,將酒杯舉到韓大叔面前,說:

  "韓站長,我敬您一杯。"

  我心中納悶,但我馬上就明白了。幾個月前還是鎮食堂管理員的韓大叔,已經是肉類檢疫站的站長了。我看到他穿著一套淺灰色的制服,肩膀上掛著大紅的肩章,頭上戴著一頂大簷帽子,帽子上綴著一個巨大的徽章。他好像不情願地欠起身,把手中的酒杯與父親舉到他面前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後他就坐下了。我感到韓大叔穿上這身服裝顯得很不自然,仿佛這身服裝是用很硬的紙剪成的。我聽到父親說:

  "韓站長,今後還望您多多關照。"

  韓大叔喝了一口酒,用筷子夾起一塊長條狀的狗肉,塞進嘴巴,一邊咀嚼著,一邊嗚嗚嚕嚕地說:

  "老羅,關照嘛,那是自然的。這家肉類加工廠,不但是你們村的,也是我們鎮的,甚至是我們市的,你們生產出來的肉,那是要走向五湖四海的,說句大話,很可能省長宴請外賓的餐桌上,就有你們生產的肉。因此,所以,我們怎麼敢不關照呢?"

  父親望望端坐在主位上的老蘭,似乎有所企求。但老蘭只是微笑著,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緊靠著老蘭坐著的母親,給老韓的杯子裡斟滿酒,端起酒杯,站起來,說:

  "韓站長,韓大哥,您坐著,不用起來,我敬您一杯,祝賀您榮升站長。"

  "弟妹,"老韓站起來說,"與羅通喝酒我可以不站起來,與你喝酒,我怎麼敢不站起來?"老韓意味深長地說,"誰不知道,羅通過的是老婆的日子?這家廠子,名義上羅通是廠長,其實,主事的是你。"

  "韓站長,您千萬別這麼說,"母親說,"說破天,我楊玉珍也是個女流之輩,女人,小打小鬧還可以,幹大事,還要你們男人。"

  "謙虛!"老韓把母親手中的杯子碰得響亮,然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老蘭,當著你們諸位的面,我今天也給你們交個底。鎮上讓我幹這個差事,不是隨隨便便的,那是經過了認真考慮的。其實,任命我這個站長,鎮上是沒有權力的,鎮上只有提名權,我的任命是市里下的。"老韓環顧全桌,嚴肅地說,"為什麼要選我?那是因為我對你們屠宰村十分地瞭解,那是因為我是肉類的專家,什麼是好肉,什麼是壞肉,根本瞞不過我的眼睛,即便能瞞過我的眼睛,也瞞不過我的鼻子。你們屠宰村的發財門路,還有老蘭你那點貓兒膩,我老韓是一清二楚。

  不但我老韓清楚,鎮上、市里,都知道你們往肉裡注水,往水裡加藥。你們還把死貓爛狗、瘟雞病鴨,處理成好肉,賣到城裡去。這些年,你們發黑心財發夠了吧?"老韓看看老蘭,老蘭微笑不語,老韓繼續說,"老蘭,你的不凡就在於你能看清大局,你知道這樣偷雞摸狗的幹活,終究成不了大氣候,所以你在政府動手之前,自己把村子裡的個體屠宰戶全部取締,成立了這家肉類聯合加工廠。你這一步棋走得好,走得妙,你算是搔到了領導的癢處,他們構思的藍圖是:要把咱們這裡,辦成全省最大的肉類生產基地,讓全省、全國、全世界,都吃咱們生產出來的肉!老蘭,你他媽的是個土匪一樣的大手筆,要幹就幹大的,搶劫皇家庫房,調戲正宮娘娘。小打小鬧,老鼠偷油,沒勁。所以,老韓還要感謝你,如果不是你這個肉類聯合加工廠,也就不會有這個肉類檢疫站,沒有這個肉類檢疫站,自然也就沒有我這個肉類檢疫站的正科級站長。來吧,我敬你們一杯!"老韓站起來,端起酒杯,與桌子周圍的人一一相碰,然後一仰脖子幹了,說,"好酒!"

  黃彪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大盤子進來。盤子裡盛著半個塗滿了醬紅色漿汁的豬頭。香氣撲鼻。加了這麼多調料的豬頭,其實已經喪失了豬頭的原味,真正吃肉的人其實並不喜歡在肉裡添加過多的調料。我看到老韓的眼睛一亮,問道:

  "黃彪,這豬頭裡注水了沒有啊?"

  黃彪恭敬地說:

  "韓站長,這是我們廠長特意安排我去南山採購的野豬,注水沒注水,您老一嘗就知道了。能瞞過您的眼睛,也瞞不過您的嘴巴。"

  "說的挺好。"

  "您是真正的行家,黃彪不敢在您的面前賣弄口舌。"

  "好吧,讓我嘗嘗,"老韓拿起一根筷子,往豬頭上一插一攪,豬頭上的肉就紛紛地離了骨頭。他夾起豬腮幫子上那塊像小老鼠一樣的瘦肉,一口吞掉,自己的腮幫子鼓起老高,眼睛時睜時閉,咀嚼一會,咕嚕一聲咽下。然後他用餐巾紙擦擦嘴巴,說:

  "還不錯,不過,比起野騾子的豬頭肉,那還差點味兒!"

  我看到父親臉上出現了尷尬的表情,母親臉上也不太自然。老蘭大聲說:

  "吃肉,吃肉,趁熱吃,涼了就不是味了。"

  "對,趁熱吃肉。"老韓也跟著說。

  在眾人的筷子對準盤中的豬肉伸出時,黃彪悄悄地溜了出來。他沒有發現藏在窗外的我,但是我能看到他。我看到他一出門,就把滿臉謙恭的笑容收斂,換上一副奸邪兇狠的笑容。他的表情變換之迅速讓我大吃一驚。我聽到他低聲說:

  "孫子們,吃了老子的尿了。"

  我覺得黃彪往肉裡撒尿的事情已經發生在很久以前了,很虛,很幻,仿佛一個夢境。我還感到,那盤色彩鮮豔、氣味芬芳的豬頭肉,即便是被黃彪的尿澆灌過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的父親吃了它,我的母親也吃了它,都沒有什麼了不起。我根本沒有必要去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肉裡有黃彪的尿。他們也只配吃這樣的肉。事實上他們都吃得很香,他們嘴唇都像新鮮的櫻桃一樣閃閃發光。

  他們很快就酒足肉飽,臉上泛起酒足肉飽後特有的鮮豔明亮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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