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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隨著姚七身影的消失,髮廊的門自動地合上了。清新的雪後空氣被隔絕在外,使屋子裡的齷齪氣息更加濃重。我和妹妹比賽似的打了一串噴嚏之後,才漸漸地適應了髮廊裡的氣味。髮廊的主人不在,但分明她剛剛離開,因為我一進門就看到了,在髮廊內的一角,豎著一個半球形的裝置,仿佛是我在城裡見到過的電話亭。一個身穿紫紅上衣的女人端坐在那裝置下面,挺直了脖子,將一個夾滿了花花綠綠小夾子的腦袋,舉到那個半球形裡,那模樣三分像一個宇宙飛行員,三分像一個過年時在大街上扭秧歌的大頭娃娃,三分像皮豆的娘。

  其實她就是皮豆的娘,因為皮豆的爹是屠夫大耳朵,所以皮豆的娘也就是屠夫大耳朵的老婆。還有一分不像皮豆的娘,因為好久不見,皮豆的娘腮幫子鼓凸出來,仿佛口腔裡塞著兩個肉丸子。皮豆的娘原先是兩道掃帚眉毛,像喪門神一樣,但現在她把掃帚眉毛徹底拔光,畫上了一道半青半紅的細眉,活像兩條吃芝麻葉的蟲子。這傢伙端坐在那裡,雙手捧著一本畫冊,送出去老遠,顯然是花了眼。她從我們進門後就沒抬眼,好像貴夫人不理睬叫花子那樣,擺出一副矯揉造作的高傲姿態。

  呸!你這個滿身囊肉、自命不凡的臭娘們,再怎麼收拾,即便你把頭上的毛都拔了,即便你把臉上的皮都剝了,即便你的嘴上塗上比豬血還要紅的顏色,你還是皮豆的娘屠戶的老婆!你不理睬我們,我們更不理睬你!我偷眼看看父親,父親的神情是冷漠的,但更是清高的,像萬里無雲的天空一樣清高,像少林寺裡的當家和尚一樣清高,像雞群裡的丹頂鶴一樣清高,像羊群裡的駱駝一樣清高……那張理髮專用椅子空閒著,一件白色的大披巾搭在椅子背上,披巾上汙跡斑斑,沾滿了細小的頭髮楂子。看到頭髮楂子我的脖子不由地刺癢起來。想到這些頭髮楂子很可能就是皮豆娘的,我的刺癢更加強烈了。

  我從小就護頭,這事我爹也知道。護頭的原因就是因為每次剃頭後,那些細小的發楂子讓我渾身刺癢,比生了蝨子還要難受。在我有限的生命時間裡,理髮的次數屈指可數。自從父親走後,我們家裡不但有了理髮推子,還有了理髮專用的剪子,還有了一把雙箭牌的刮臉刀子。這幾乎全了套的理髮工具的來歷,自然也是我們當破爛收來的。母親在父親走後,為了省錢,也省人情——鄰居家四葵哥哥理髮技術就很好,但母親不願意去求他——就用這些生了鏽的家什,在我的頭上大動干戈,每次都把我修理得叫苦連天……

  大和尚,我就把我經歷過的最可怕的一次剃頭的情形說給您聽聽——也許稍有誇張——母親在威逼利誘都無效的情況下,為了讓我剃一個新頭好過年,竟然把我捆綁在椅子上。這傢伙在父親走後,鍛煉出了一副鋼筋鐵骨,手爪子上的勁頭尤其大,我使出了千斤墜,使出了驢打滾,使出了狗鑽襠,全都無濟於事,最終還是被她捆在了椅子上。在掙扎搏鬥的過程中,我似乎在她的手脖子上啃了一口,牙齒上還殘留著焦糊膠皮的味道。事實證明我的確咬了她一口。她大概也是把我捆綁完畢之後才發現我咬了她一口。她用右手托著左手,端詳著手脖子上那兩個流血的洞眼和那十幾個青紫的牙印,悲傷的表情漸漸地籠罩了她的臉。

  我的心中有幾絲歉疚,幾絲膽怯,但更多地是幸災樂禍的快意。我聽到她的喉嚨裡又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隨即就有兩行黃色的淚水從她的眼睛裡流下來。我大聲號哭著,偽裝出根本就沒發現她手上的傷、也沒發現她的悲傷的樣子。我不知道事情會向什麼方向發展,但我知道決沒有我的好果子吃。果然,她的眼睛不流淚了,臉上的悲傷表情也消散了。她冷笑著罵道:雜種,好啊你這個小雜種!竟然敢咬我,竟然敢咬你的親娘!天老爺,她仰面朝天,對天老爺訴說著:天老爺你睜開眼,看看我養了一個什麼樣子的兒子!一條狼啊,一條白眼狼!我辛辛苦苦,屎一把尿一泡地把他拉扯大,為的是什麼?為的是讓他咬我?我出大力,流大汗,受了無窮的罪,人說黃連苦,我比黃連苦三分!人說白醋酸,我比白醋酸五倍!到頭來竟然落了這樣一個下場!你現在還沒長全牙,還沒硬翅膀,就能張嘴咬我,等你硬了翅膀全了牙,還不把我吃了!雜種,與其讓你吃了我,還不如我先打死你!

  母親叫駡著,提起一根早晨剛從地窖裡挖出來的像胳膊一樣長的白蘿蔔,砸在了我的腦袋上。我感到腦袋裡嗡了一聲,隨即就看到半個蘿蔔從眼前飛了出去。接下來就是一陣急風暴雨般的蘿蔔打擊,降落在我的頭上。有點痛,但不嚴重,對我這樣一個垃圾孩子,忍受這樣一點痛苦,簡直就是張飛吃豆芽兒——小菜一碟。但我還是裝出被她打昏了的樣子,把腦袋歪倒一邊去。我感到她捏著我的耳朵,將我的腦袋提正,我聽到她說:你甭給我裝死,你這套把戲我清楚。你還會翻白眼,還會吐白沫,還會老牛大憋氣,都施展出來吧!裝死也不行,你就是死了,我也得把你這個刺頭給你剃了。我楊玉珍今日剃不了你這個頭,就誓不為人了!

  然後,她將一盆熱水放在我面前的凳子上,就著勁兒把我的頭按了進去。幾乎可以用來禿嚕豬毛的熱水使我沒法子繼續保持沉默。我的嘴巴在水裡嗚嗚嚕嚕地罵著:楊玉珍,楊玉珍,你這個臭娘們!我要讓俺爹用他的大驢雞巴把你肏死!母親好像被我這句無恥的叫駡擊中了要害,我聽到從她的嘴巴裡發出了尖厲的嗥叫聲,隨即就是一陣冰雹般的拳頭擊打落在了我的腦袋上。我使出了最大的勁頭哭嚎著,希望能靠這種方式,召喚來奇跡——出現妖魔鬼怪或是天公地母,把我從酷刑中解救出來。

  誰能把我解救出來,我情願給他磕三個響頭,磕六個、磕九個也行。我甚至可以大聲地叫那個把我救出來的人為爹,親爹。母親,什麼母親,是楊玉珍,兇惡的婆娘,被我爹拋棄了的婆娘,腰裡紮著一塊米黃色的塑料布,高高地卷起袖子,手裡拿著一把剃頭刀子,皺著眉頭,對著我走來。這哪裡是剃頭,分明是要殺人。我嗥叫著:救命啊……救命……殺人啦……楊玉珍殺人啦……也許是我的喊叫太矯情了,本來是暴怒著的楊玉珍竟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說:你這個小畜生,怎麼這樣會拿險?這時,我看到一群幸福的孩子在我家的大門框上,好奇地往裡探望著。他們是姚七家的豐收,陳杆家的平度,大耳朵家的皮豆,還有宋四顧家的鳳娥……自從爹爹逃亡之後,我就與這些孩子斷絕了來往,不是我不想與他們來往,爹啊,是我撈不到時間與他們來往,楊玉珍剝奪了我上學的權利,使我小小年紀就成了一個苦力,比舊社會地主家的放牛娃還要苦十倍,她是我的親娘嗎?爹,是不是你們從河邊那個燒瓦罐的破窯裡撿了我這個大閨女養的私孩子?如果不是這樣,一個親娘,怎麼捨得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這樣的毒手?好吧,我已經活夠了,當著這些孩子的面,我就讓楊玉珍把我殺死吧!我感到她的刀子冰冰涼地落下來了,我的頭啊,不安全了。我的脖子不自覺地緊縮起來,像那些碰到了危險的甲魚。

  孩子們老鼠舔弄貓腚眼,漸漸地大了膽兒,竟然進了我家大門,穿過我家的院子,逼近了我家堂房,在了我家堂屋的門口兩邊,嬉笑著看玩景。楊玉珍說我:真好意思哭,也不怕人家笑話你!豐收,平度,皮豆,你們剃頭時也哭嗎?平度和皮豆說:我們不哭,我們為什麼要哭呢?剃頭難道不是很舒服的事情嗎?——聽到了沒有?楊玉珍高高地舉著推子對我說,虎毒不食親兒,為娘的還有害自己的兒子的嗎……大和尚,正當我回憶著那些與剃頭有關的辛酸往事時,"美麗髮廊"的主人范朝霞穿著一件白色的大褂,雙手插在大褂的口袋裡,像一個婦產科醫生一樣,從裡屋走了出來。

  她身材瘦長,頭髮烏黑,皮膚白皙,臉上生了很多紫紅色的小疙瘩,嘴巴裡呼出一股熱烘烘的騾馬草料的氣味。我知道范朝霞跟老蘭有特殊的關係,老蘭的頭,都是讓范朝霞給剃。我還聽說范朝霞給老蘭刮鬍子,每次都刮一個小時。范朝霞給老蘭刮著鬍子,老蘭就呼呼地睡著了。還有人說,范朝霞坐在老蘭的腿上給老蘭刮鬍子。我很想把老蘭和范朝霞的故事說給爹聽聽,但爹低垂著腦袋,根本就不看我。

  "朝霞,差不多了吧?"皮豆的娘放下平端著的書,眼光飛起來,問訊著這個臉上生著痤瘡、神色冷漠的姑娘。范朝霞抬起腕子,看看那塊金黃色的小表,說:

  "再等二十分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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