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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范朝霞手指細長,指甲上塗著紅色的油漆,顯得很是妖氣。母親把抹口紅塗指甲的女人通通劃歸到妖精群裡,每每見到,便咬牙切齒,暗中詛咒,好像與人家有深仇大恨。在母親的影響下,我對紅嘴紅指甲的女人也沒有好印象,但現在,我的看法改變了,大和尚,我很慚愧,現在我看到女人的紅嘴唇紅指甲,心就嘭嘭亂跳,忍不住想多看幾眼。范朝霞把搭在椅背上的披巾拿起來,展開,啪啪地抖了兩下,冷冷地問:

  "誰先來?"

  "小通,你先剃。"父親說。

  "不,"我說,"你先剃。"

  "快點!"范朝霞說。

  父親看了我一眼,匆忙站起來,交叉著雙手,看起來很拘謹地走到椅子前,落座,椅子的彈簧在他屁股下咯咯吱吱地響著。

  范朝霞把父親的衣領窩下去,將披巾圍在父親的脖子上。我看到她的臉出現在椅前牆壁上那塊鏡子裡。她撅嘴皺眉,滿臉凶相。父親的臉出現在她的臉的下方,那地方水銀漶散,鏡面模糊不清,父親的臉被歪曲變形,看上去很是醜陋。

  "怎麼理?"范朝霞皺著眉問。

  "剃光。"父親甕聲甕氣地說。

  "呵喲!"皮豆的娘驚訝地叫喚了一聲,好像剛剛把父親辨認出來似的,說,"這不是……"

  父親哼哧了一聲,端正地坐在椅子裡,既沒搭她的話茬,更沒有回頭。

  范朝霞從牆上摘下電動推子,按了一下開關,電推子嗡嗡地響起來。她將父親的頭按低,然後把推子插進亂蓬蓬的發叢。片刻之間,一道白色通道在父親的頭顱正中出現,那些糾結成團的亂髮,像破敗的氈片一樣,亂紛紛地跌落在地上。

  我的腦海裡回憶著父親的亂髮一片片落在地上的情景,眼前卻看到這樣一副景象:那個姓蘭的瀟灑男子——就算是老蘭的三叔吧——因為接下來我看到的情景與老蘭講述過的一模一樣——與那個嘴角上生著黑痣的美麗女子,對,就是沈瑤瑤,在一座巍峨教堂的金色大廳裡舉行西式的婚禮。他穿著黑色的西裝,雪白的襯衣,脖子上系著黑色的蝴蝶結。胸前的口袋裡,插著一朵紫紅的花朵。他的新娘,穿著潔白的長裙,裙裾漫長,被兩個仙子般的小童捧著。新娘面如桃花,目若朗星,幸福從她的臉上,像水一樣往下流淌。

  蠟燭,音樂,鮮花,美酒,營造出無以復加的浪漫氣氛。但就在此之前十分鐘,在通往教堂的道路上,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在他的轎車裡,被一梭子彈打爛了胸膛。刺鼻的硝煙,直沖到廟堂的前廳。大和尚,您又在施展幻術嗎?隨即我看到了那個女子伏在她的父親屍身上號啕大哭,黑色的眼淚在她的臉上流淌。那個瀟灑男子默默地站在一旁,臉上毫無表情。然後我又看到,在一個豪華的房間裡,那個女子,將自己的滿頭秀髮一縷一縷剪下來。從鑲嵌在牆上的大鏡子裡,我看到,她的臉色蒼白,嘴角下垂,佈滿皺紋。

  我還看到了那個女子在斷發時,腦子裡的浮雲般的回憶:在一個背景模糊的地方,那個美麗女子,與那個瀟灑男子變換著各種匪夷所思的姿勢,酣暢淋漓地做愛。她的激情澎湃的臉,對著我迎面撲來。她的臉碰撞在鏡子上,迸裂成無數的碎片。我還看到,那個女子身著青色的衣衫,用一塊藍底白花的素巾遮蓋著頭,跪在了一個老尼姑的面前。

  大和尚,就像我跪在您的面前一樣啊。那個老尼姑收留了她,但是您大和尚卻至今還沒有收留我。大和尚,我想請教您,那個瀟灑男子,是不是殺害那個美貌女子父親的幕後指揮者?我還要請教您,他們到底爭奪的是什麼東西?我知道您永遠不會回答我的問題,但我向您說出來我的疑問,我就把這些問題忘卻了,否則它們會讓我頭腦超負荷運轉,導致我的神經出現問題。大和尚,我還要告訴你,十幾年前的一個夏天中午,屠宰村的人都在渾渾噩噩地午睡,我在大街上,像一隻百無聊賴的小狗,東嗅嗅,西聞聞,南走走,北轉轉。我來到"美麗髮廊"門外,將臉貼在玻璃上往裡看。

  我首先看到一個懸掛在牆上的電扇在搖頭晃腦,理髮師范朝霞穿著一件白色的大褂,騎在老蘭下身,手裡拿著一把剃頭刀子。剛開始我還以為她要殺了老蘭呢,但仔細一看,才知道他們在幹那種事情。范朝霞把拿刀子的手高高的舉起來,生怕傷著老蘭的臉。我看到范朝霞大腿叉開,騎在理髮椅子兩邊的扶手上。她的臉因為激動而扭曲。

  但是她始終沒有把手中的刀子扔掉,好像是要借此告訴門外的偷窺者,他們是在工作,而不是在性交。我很想把髮廊裡的奇景告訴別人,但大街上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一條純黑的狗,趴在一棵梧桐樹下,伸著舌頭,哈噠哈噠地喘息。我退後幾步,找到一塊磚頭,用力投過去,轉身就跑,我聽到在我的身後,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大和尚,這種登峰造極的流氓行為,我實在是難以出口,但我想,如果我不告訴您,就是對您的不忠誠。儘管人們叫我"炮孩子",但那是過去,現在,我對您說的句句都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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