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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那是人世間最肮髒的、最無恥的東西,只配用來喂那些躲在陰溝裡的野貓……啊——嘔——吐——,我竟然用肮髒的爪子抓起那些顫顫巍巍的髒東西,往嘴巴裡填塞,把自己的肚子當成了藏汙納垢的皮口袋……啊——嘔——吐——我決不再做反芻的動物……啊——嘔——吐——我毫不吝惜地將返上來的東西吐在雪地上。實在是太噁心了,看到自己嘔吐出來的東西,加倍的噁心使我的腸胃一陣比一陣地痙攣,然後就是更加劇烈地嘔吐。一隻狗在我的前面默默地等待著。父親牽著妹妹的手,站在我的身後,用那只閑著的大手,拍打著我的脊背,想借此減輕我的痛苦。

  我把肚子吐癟了,喉嚨火辣,腸胃絞痛,但畢竟輕鬆了許多,就像母豬把豬崽兒生產出來一樣。我不是母豬,根本不知道母豬生了豬崽兒後的滋味。我滿眼淚水,望著父親。父親用他的手擦了擦我的臉,說:

  "吐出來就好了……"

  "爹,我再也不吃肉了,我發誓!"

  "千萬不要輕易發誓,"父親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說,"記住,兒子,無論在什麼時候,都不要發誓,否則,就像上了高牆蹬倒梯子。"

  後來的事實證明,父親的話無比地正確。嘔吐過豬肉之後不到三天,我又開始了對肉的思念,而且這種思念一直延續了很久。我甚至懷疑在那個早晨,對肉表示出反感並對肉進行了那麼多污蔑的孩子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沒有良心的傢伙。

  我們站在"美麗髮廊"的門外,在那個無窮地旋轉著的彩色幌子前面,看著幌子下邊的玻璃燈箱上標出來的價格表。我們是遵從著母親的命令,在飽餐了一頓肥膩得無以復加的早餐之後,到這家新開張的美麗髮廊來理髮的。

  母親滿面紅光,精神旺健,看起來心情很好。她把那些油膩的餐具扔在鍋裡,對試圖向前幫忙的父親說:

  "閃開吧,這些事情不用你管。馬上就是新年了,小通,今天是多少號?二十七呢還是二十八呢?"

  我哪裡還顧得上回答她的問題?肉已經頂到了我的咽喉,一張口就會冒出來。何況我也不知道日期,想回答也回答不了。在父親歸來前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裡,日期與我沒有關係,無論多麼重大的節假日我也得不到休息,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奴隸。

  "你帶他們兩個去理髮吧,"母親用看起來好似抱怨、但分明是含著深情的目光掃了父親一眼,說,"一個個都照著鏡子看看去,哪裡還有點人樣子?簡直是一群從狗窩裡鑽出來的東西,你們不怕丟人,我還怕丟人呢!"

  一聽到母親說出理髮二字,我的眼前發黑,幾乎暈倒在地。

  父親搔著頭,說:

  "何必去花那些錢?去買把推子,自己啃吧啃吧就行了。"

  "推子嘛,家裡倒是有,"母親摸出幾張錢拍到父親手裡,"今天還是去髮廊裡剃,范朝霞手藝不錯,價錢也還便宜。"

  "我們這樣子三個頭,"父親把手掌抬起來,比畫了一下我們的腦袋,問詢道,"剃這樣三個頭要多少錢?"

  "你們這三顆刺兒頭是夠個人剃的,"母親說,"我看怎麼著也得給人家十塊錢吧?"

  "什麼?"父親吃驚地說,"十塊錢,十塊錢能買半麻袋糧食了。"

  "窮富不在三個頭上,"母親慷慨地說,"你帶他們去吧。"

  "這……"父親支吾著,"莊戶人的頭,不值那些錢……"

  "如果讓我給你們理,"母親狡猾地看看我,說,"你問問小通,看他是否願意?"

  我雙手捧著肚子,搖搖擺擺地跑到院子裡,絕望地說:

  "爹,我寧願立即死去,也不願意讓她給我剃頭!"

  富態大相的姚七悄悄地走過來,先把頭往前探探,打量了一下正聚精會神地研究著剃頭價格的父親的臉,然後他就伸出手,在父親的脖頸上猛拍了一掌,大喊一聲:

  "老羅!"

  "幹啥?"父親轉回身,平靜地說。

  "是你嗎?"

  "不是我是誰?"

  "你這傢伙,"姚七興奮地說,"浪子回頭啦?野騾子呢?"

  父親搖搖頭,說:

  "你問我,我問誰?"

  父親果斷地推開門,拉著我們進了髮廊。

  "你這夥計,真有兩下子,"姚七在門外大聲咋呼著,"一妻一妾,一子一女,屠宰村的男人,就數你老兄瀟灑!"

  父親關上門,將姚七隔在了門外。姚七把門推開,一腳門外一腳門裡地站著,繼續吆喝著:

  "多年不見,還真有點想你。"

  父親苦笑著,不吭氣,拉著我們兄妹坐在了那條落滿煤灰、淩亂地扔著幾本又髒又破、被千人翻過、萬人撚過的流行刊物的長凳子上。這條凳子與火車站候車室裡的凳子一模一樣,如果不是同一個木匠製造了它們,就是這家髮廊的主人去候車室把它偷來。髮廊裡陳設著一把有踏腳板、螺絲牙的理髮專用椅子,黑色的皮革上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好像被人劃了一刀。椅子前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塊長方形的鏡片。水銀漶散,鏡面模糊不清。在鏡子下面的狹窄擱板上,緊密地排列著各色的洗髮水、定髮膠,還有摩絲,對,是叫摩絲。

  還有一把電動的推子,懸掛在牆壁上一個生銹的大釘子上;還有幾十張潮濕的彩色圖片——上面印著髮型摩登的男女青年——有的緊貼著牆壁,有的邊緣翹起,隨時都會脫落。地面是用紅色的方磚鋪就,但黑髮楂子白髮楂子灰白發楂子和人腳帶進來的泥巴使方磚改變了顏色。屋子裡彌漫著一股古怪的、說香但不是真香、說臭也不是真臭的刺鼻氣味,我鼻孔發癢,連打了三個響亮的噴嚏。似乎是受到了我的感染,妹妹也連打了三個噴嚏。妹妹打噴嚏時小鼻子小眼擠到一起,模樣滑稽可愛。她眨巴著眼睛問:

  "爹爹,是誰在想我?是俺娘嗎?"

  "是的,"父親說,"是她。"

  姚七的表情變得比較嚴肅起來,但依然保持著一腳門外一腳門裡的二尾子姿態,頗有幾分莊嚴地對父親說:

  "老羅,你回來了就好了,過幾天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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