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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中午吃飯時,我的飯量和我吃飯的速度著實讓父親吃了一驚。後來,我也聽母親說過,妹妹的飯量和吃飯的速度也讓她大吃了一驚。而在當時,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看妹妹吃飯的姿態。但我能夠想像出來,在我們兄妹倆像餓死鬼一樣瘋狂地進食時,當我們被未曾嚼爛的灌腸噎得抻脖子翻白眼時,父親和母親臉上一定是佈滿了悲傷的表情。

  我們的貪婪吃相不但沒讓他們反感,而是讓他們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和自責。我想,很可能就在那一刻,父母親做出了不離婚的決定。他們要好好過日子、給我和妹妹創造出豐衣足食的幸福生活。我在黑暗中打著飽嗝、回嚼著食物的時候,也同時聽到了妹妹的飽嗝聲。她的嗝打得成熟而老練,如果事先不知道是她坐在那裡,殺死我我也想不到能打出這樣響亮飽嗝的會是個四歲的小女孩。

  毫無疑問,在這個雪花飛舞的夜晚,滿肚子灌腸摻雜著麵條,使我的腸胃負擔沉重,減弱了我對吃肉的欲望,但那個在黑暗中放射著模糊白光的豬頭,還是讓我浮想聯翩。我想像著它被劈成兩半在鐵鍋裡翻騰的景象,我的鼻子似乎嗅到了豬頭肉獨特的鮮美氣味。我還進一步地想到,我們一家四口圍著一個大盆,大盆裡盛著煮得稀爛的豬頭,攜帶著大量肉分子的熱氣洶湧地升騰著,氣味芬芳,令我心醉神迷,仿佛在半夢半醒的美好狀態中。

  我看到,母親神色肅穆,極其莊嚴地捏起一根鮮紅的筷子,猛地往豬頭上一插,然後攪幾攪,抖幾抖,豬頭上的骨頭就與豬頭上的肉完全徹底地脫離開來。母親把骨頭從盆裡撿出來,大方慷慨地對我們說:吃吧,孩子們,放開肚皮吃,今日讓你們吃個夠!……

  母親一反常態地點燃了那盞帶玻璃罩子的煤油燈,使我們的瓦房裡充滿從來沒有過的光明。我看到我們的影子誇張地映射到白色的土牆上。牆上懸掛著一辮子大蒜,還有一串辣椒。經過了一天的磨合,妹妹漸漸地活潑了。她借著燈影,將兩隻小手交叉起來,牆上立即出現了一個狗頭的形狀。她興奮地說:

  "狗,爹爹,狗!"

  父親的目光飛快地從母親的臉上掠過,然後用悲涼的腔調,順著她說:

  "對,是一條狗,是嬌嬌的那條小黑狗。"

  嬌嬌馬上將手指的交叉方式改變了,牆上出現了一個兔子的剪影,雖然說不上是惟妙惟肖,但也是一眼就能辨認出來。

  "不是狗,"妹妹說,"兔子,是一隻小兔子。"

  "對,是兔子,嬌嬌真聰明。"父親在誇完他的女兒後,仿佛是滿懷著歉意似的對著母親說,"小孩子,一點都不懂事。"

  "她才多大?你還要她懂什麼?"母親寬容地說著,竟然也把兩隻手交錯在一起,白色的土牆上,立即就顯示出一個揚頭翹尾的大公雞。並且,從她的嘴巴裡,還發出了一聲雞鳴。這稀有的現象讓我大吃了一驚,多年來,我聽慣了的是母親的牢騷和詈罵,見慣了的是母親的怒容和苦臉,想不到母親竟然還能變幻手影,還能模仿公雞的叫聲。說實話我的心中是又一次地百感交集,從大清早父親馱著他的女兒在大門口一露面那會兒起,我就一次又一次地百感交集起來。除了這個百感交集,我想不出別的詞兒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歡樂的笑聲從妹妹的喉嚨裡飛出,父親的臉上也綻開了苦澀的笑容。

  母親用溫存的目光盯著嬌嬌看了一會兒,長歎了一口氣,說:

  "孽都是大人造下的,孩子沒有錯。"

  父親垂下頭,說:

  "你說得對,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都這樣了,還說這些幹什麼?"母親站起來,麻利地將套袖戴上,提高了嗓門,說,"小通,你這個小混種,知道你恨我,碰上一個老摳的娘,五年了,連次肉都沒讓你吃夠過,對不?今天娘就大方一次,煮豬頭,犒勞三軍,讓你吃個夠!"

  母親將菜板放在鍋臺上,把那個豬頭提上去,然後抄起斧頭,比量了一下,猛地一斧劈了下去。

  "剛吃了灌腸……"父親慌忙地站起來,阻攔道:"你們娘倆掙幾個大錢也不容易,這豬頭,還是賣了吧,人的肚子,就是一條破麻袋,填上糠菜是飽,填上肉魚也是飽……"

  "這是你說的話嗎?"母親用特別鮮明的嘲諷口吻說,但她馬上就改變了腔調,嚴肅地說,"我也是個人,我也是紅口白牙凡胎肉身,也知道肉好吃,以前我不吃,那是我傻,那是我不明世,人活著,想來想去,最重要的,其實也就是為了一張嘴。"

  父親咧咧嘴,搓搓手,看樣子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來。他往後退了幾步,馬上又往前走了幾步,伸出手去,對母親說:

  "我來吧。"

  母親稍微猶豫了一下,就把斧頭放在了菜板上,身體閃到了一邊。

  父親挽起袖子,將破爛不堪的內衣袖口往裡塞了塞,抓起斧頭,舉起來,似乎既沒瞄準,也沒用力,一下,然後又是一下,那個龐大的豬頭就豁然成了兩半。

  母親上下打量著已經退到了一邊的父親,臉上的神情十分曖昧,連我這個自認為摸透了她的心思、精通了她的思維方式的兒子也猜不透她想的是什麼。總而言之,從父親兩斧頭將豬頭劈成兩半那一時刻開始,母親的心情明顯地發生了變化。她撅著嘴,把半桶水倒進鍋裡。因為用力過猛,水從鍋裡躥出來,濕了半邊鍋臺和鍋臺上的一盒火柴。然後她把水桶扔到一邊,哐啷一聲響,驚動了我們的心。父親站在一邊,表情尷尬,無所措手足,那樣子真讓人難受。接著我們就看到母親提著豬耳朵,將一半豬頭扔到了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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