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四十一炮 >  上一頁    下一頁
三〇


  然後又提著另一隻豬耳朵,把另一半豬頭扔進鍋裡。我很想提醒母親,要想使煮出的豬頭味道鮮美,那麼,在蓋鍋之前,還應該往鍋裡添加茴香、生薑、蔥白、蒜瓣、桂皮、豆蔻等等諸多調料,而且還應該添加一勺朝鮮白醋——這是野騾子姑姑的秘密配方,當年我跟隨著父親經常悄悄地溜到她的飯店裡去吃肉,有好幾次親眼目睹了野騾子姑姑煮豬頭的全部過程。而且我還親眼看到過父親用斧頭幫助野騾子姑姑把豬頭劈開的情景,一斧,兩斧,頂多三斧,豬頭就會變成兩半。野騾子姑姑用讚賞的目光看著父親,我還記得她曾經說過:羅通啊羅通,無論什麼事,你都是無師自通啊!

  野騾子姑姑煮出來的豬頭肉味道特別,不但在村子裡享有盛譽,那些饞嘴的食客們還把她的名聲傳播到了十幾裡外的鄉鎮,連專為鎮上官員辦理飯食、肩負著重擔的老韓,也隔三差五地來到這裡,未曾進門先吼一聲:老野!——野騾子姑姑趕緊地跑出來,一口一個韓大哥地叫著,十分的親切。——煮上了沒有?給留半個。——煮上了,煮上了,一會兒就好,您先喝著茶等會兒。野騾子姑姑手腳麻利地倒茶、點煙,滿面都是笑容——市里來人啦,他們就吃服了你這一口,花市長還說要來會會你呢,老野,你的運氣就要來了,聽說了沒有?花市長的老婆得了絕症,沒有幾天熬頭了,等那位閉了眼,沒准就把你娶過去填了房,等你發達了,成了市長太太,可不許不認識咱老韓了啊!——父親沉重地咳嗽著,仿佛要借此喚起老韓的注意。

  老韓果然就看到了父親,瞪著兩隻鼓凸的大黃眼罵道:羅通,媽拉個巴子的是你?媽拉個巴子的怎麼會是你?——媽拉個巴子為什麼不可以是我?父親不卑不亢地回答了他。老韓在父親的回罵聲中,原先繃著的、似乎怒氣衝衝的臉反倒鬆弛了,笑著,齜出一口白得像石灰一樣的牙,陰陽怪氣地說:當心啊,你個二流子,野騾子是塊唐僧肉,多少人想著呢,你一個人獨佔了花魁,小心大傢伙把你的雞巴割了去!——野騾子姑姑惱怒地說:你們,都給我閉上臭嘴,別拿我當開心的果子、下飯的鹹菜,惹惱了老娘,把你們一個個全都劈了!——好厲害的婆娘!老韓道,才剛還一口一個大哥叫得蜜甜,一調腚就翻了臉,你也不怕把老主顧得罪了?——野騾子姑姑用鐵抓鉤把半個煮好的豬頭抓出來。豬頭上掛著一層醬紅的漿汁,發散著撲鼻的香氣。我直著眼睛盯著豬頭,口水不知不覺地流到了下巴上。

  野騾子姑姑把豬頭放在熟肉案板上,抄起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在手裡耍了一個花,啪的一聲,剁下了一塊拳頭大的肉,用一根鐵籤子插起來,舉著,喊我:小通,給,饞貓,下巴都快掉下來了!——老野,那不是給我留的嗎?老韓急了,嚷嚷起來,花市長點名要吃你的肉呢!——什麼雞巴花市長、草書記,他能管著你,但他能管著我嗎?——你厲害,你厲害,我投降,我認錯,行了吧?老韓說,趕快給弄幾張荷葉包起來,不騙你,真是那個花市長來了呢!——你那個花市長與我的乾兒子比起來算什麼?屁味!對不對?兒子,野騾子姑姑親切地問我。我哪裡有空去回答這樣無趣的問題。

  ——好啦,屎味,屎味行不行?老韓說,那個姓花的市長是屎味,咱們不他,行了吧?姑奶奶,求您趕快把肉給俺弄上吧,老韓提起穿在腰帶上的手錶,瞅瞅,著了急,說,老野,咱們也算是多少年的老關係了,您可別把我的飯碗給打了,咱一家老小還靠著這個差事吃飯呢!——野騾子姑姑幾下子就把那半扇豬頭剔了骨,冒著燙手的痛苦,嘴巴裡噝噝地,手指頭靈活地跳躍著,將那半個豬頭片開,但還保持著豬頭的形狀,用一摞綠荷葉包裹了,外邊用馬蓮草捆紮起來,往外一推,說:快滾,去孝敬你那些爹去吧!

  ——如果母親想煮出野騾子姑姑那樣的豬頭肉,還必須加上一匙子搗成細末的明礬,這也是她的秘密配方,在我的面前,野騾子姑姑不保密——但母親什麼調料也沒加就把鍋蓋扣上了,白水煮豬頭,這怎麼可能好吃!但畢竟是豬頭,而我,畢竟是一個十分喜歡吃肉而又多年沒撈到吃肉的少年。

  灶火熊熊,十分興旺。火光映紅了母親的臉。松木劈柴含油,好燒,耐燒,不需頻繁添加。母親完全可以離開鍋灶去幹一些別的事情,但是她不離開。她就那樣沉靜地坐在灶前,雙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托著下巴,盯著灶膛裡千變萬化但又萬變不離其宗的火焰,眼睛呢,閃閃發光。

  鍋裡的水似乎有了一點動靜,斷斷續續的吱吱聲,仿佛在很遙遠的地方。我坐在門檻上,聽到坐在我身邊的妹妹打了一個哈欠,然後就看到她張大的嘴巴,和嘴裡那些白色的小牙。

  母親沒有回頭,冷冷地對父親說:

  "讓她睡吧。"

  父親抱起妹妹,拉開門去了一趟院子。從院子裡回來,妹妹的頭已經伏在了父親的肩膀上,並且發出了細微的鼾聲。父親站在母親的後邊,仿佛在等待著什麼。母親說:

  "被子、枕頭都在炕頭上堆著,先讓她蓋那床藍花的吧,等明天再另給你們做。"

  "真是太麻煩了……"父親說。

  "你唆什麼?"母親說,"別說是她,即便你去大街上撿來一個私孩子,也不能把她放在草窩裡睡吧?"父親抱著妹妹進了裡屋,母親突然對我發起了火,"你不去撒尿睡覺還在這裡熬什麼?文火燜豬頭,你能等到天亮嗎?"

  我的眼皮頓時發黏,思維進入迷糊狀態。野騾子姑姑煮出來的風味獨特的豬頭肉,似乎就在空中飄著,一片追趕著一片,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就往我的眼前降落。我站起來,問:

  "我睡在哪裡?"

  "你能睡在哪裡?"母親說,"平時睡在哪裡,現在就睡在哪裡!"

  我眯著眼走到院子裡,雪花降落到我的臉上,使我清醒了不少。屋子裡的火光把院子映照得很亮,雪花飄舞的形態看得清清楚楚,十分美麗,簡直是夢——在這個美好的夢境中,我看到,我家的拖拉機滿載著貨物,歪斜在院子裡,白雪已經遮蓋了那些破爛,使拖拉機像一個古怪的大物。白雪還覆蓋了我的迫擊炮。它顯露著部分鋼鐵的顏色,保持著炮的形狀,炮筒子指向昏暗的天空。我堅信這是一尊身體健康、精神愉快的迫擊炮,只要有了炮彈,它隨時都可以發射。

  我進了屋,爬上炕,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脫成了一個光腚猴子,鑽進了被窩。我的冰涼的腳觸到了妹妹熱乎乎的身體,感覺到她的身體抽搐了一下,趕緊把腳縮起來。我聽到母親說:

  "好好睡覺,明天早晨起來吃肉。"

  聽母親說話的腔調,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起來。燈光慢慢地暗了,只有灶膛裡的火光,在外間屋裡抖動著。房門也輕輕地拉上了,但狹窄的門縫,把灶膛裡的光集中起來,投射到裡屋的櫃子上。一個模模糊糊的問題,在我的腦海裡繚繞著:母親和父親睡在哪裡?難道他們要徹夜不眠地煮豬頭嗎?這個問題使我難以入睡,不是我故意偷聽,是我睡不著,我用被子蒙著頭,但父親和母親說話的聲音還是一字不漏地鑽進了我的耳朵。

  "下這麼大的雪,明年會有個好收成。"父親說。

  "你的腦筋該換了,"母親冷冷地說,"現在的莊戶人不是從前了。從前的莊戶人從土裡刨食吃,要看老天爺的臉色吃飯,風調雨順,五穀豐登,鍋裡有饃,碗裡有肉;風不調雨不順,莊稼歉收,鍋裡湯,碗裡糠。現在,但凡不呆不傻的,沒人再去地裡受罪。汗珠子澆透十畝地,趕不上販賣一小拖豬皮……其實你走的時候已經這樣了,我還對你說這些幹什麼。"

  "都不種地也不是個事……"父親低沉地嘟噥著,"農民嘛,種地才是本分……"

  "真是日頭從西邊出來了,"母親嘲弄地說,"早些年你在家時,也沒有下過幾天地啊,這次回來,要改邪歸正當農民了?"

  "除了種地,我不知道還能幹點什麼……"父親尷尬地說,"估牛,顯然是不需要了,要不,我就跟著你們收破爛吧……"

  "不能讓你收破爛,"母親說,"你不是幹這種事的材料。幹這種事要沒臉沒皮,半偷半搶。"

  "我出去折騰了這一番,還有什麼臉皮?你們能幹的我也能幹。"

  "我不是那號糊塗女人,"母親說,"你也回來了,房子也有了,我和小通也不收了。不過你要走我也不攔你,留住了人也留不住心,留不住心就不如不留……"

  "我的心裡話上午就當著孩子們的面對你說了,"父親說,"我混慘了,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用狗皮蒙著頭回來找你,你收留我,我感激不盡,到底是發小的夫妻,打斷骨頭連著筋……"

  "真是出息了啊,"母親說,"幾年不見,磨練出來這樣一張甜嘴……"

  "玉珍,"父親的聲音更加低沉了,"我欠了你的,往後就給你當牛當馬吧……"

  "還不知道誰是牛馬呢,"母親說,"沒准哪天又跟著個野驢野馬跑了……"

  "你不要往我最痛的地方戳嘛!"父親說。

  "你也知道痛?"母親憤憤地說,"我在你的心裡,連她的一根腳趾頭都不如……"母親抽泣起來,喉嚨呼嚕呼嚕地響,"有多少次,我把繩子都搭到梁頭上了,不是有個小通牽掛著,有十個楊玉珍也死光了……"

  "知道,我知道……"父親艱澀地說,"我罪大惡極,罪該萬死……"

  可能是父親的手伸到了母親身上,我聽到母親壓低了嗓門說:

  "你別動我……"

  但父親的手肯定沒有拿開,要不母親就不會說:

  "你去摸她嗎,摸我這樣一個半老婆子幹什麼……"

  濃烈的肉香從門縫裡像潮水一樣湧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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