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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第十五炮

  大道上鼓樂喧天,從東西兩個方向響起。肉食節的遊行隊伍,已經逼近。大約有三十多隻土黃色的野兔子,從道路兩側的莊稼地裡,驚恐萬端地竄出來,會聚在廟門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其中一隻,左邊的耳朵耷拉著,好像一片蔫菜葉子,鬍鬚都白了,看樣子像個蒼老的領袖。它發出一聲尖叫,很怪異。我很瞭解兔子。兔子一般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任何動物,在非常的時刻,都會發出一些特異的聲音,向它的同類,傳達神秘的信息。果然,那些兔子,仿佛接了命令,齊聲叫喚著,蹦進了廟門。

  它們跨越門檻時的跳躍動作優美得難以描述。兔子們紛紛跑到五通神塑像後邊去,在那裡它們大聲喘息著,唧唧喳喳地議論著什麼。我突然想到塑像後邊還有一窩狐狸,兔子進去,等於給它們送去了豐盛的午餐。但這種事兒,誰也沒有辦法制止啊。隨它們去吧。我如果去告訴兔子,狐狸也會生氣。音樂從對面檯子上的兩隻大喇叭裡猛烈地爆發,震耳欲聾。是喜氣洋洋的樂曲,節奏輕快,旋律優美,讓人忍不住地想跳起來舞蹈。大和尚,我在外流浪十年,曾經在一個名叫"伊甸園"的歌舞廳打工。我穿著潔白的工作服,臉上掛著虛假的笑容,守候在衛生間裡,負責給那些因為酒肉滿腹、或者是情欲發作而滿面紅光的客人扭開龍頭,讓他們洗手,等他們洗完了爪子,再把一條疊得方方正正的熱毛巾遞到他們爪子裡。他們有的接我的毛巾擦手,擦拭完畢將毛巾還給我時還會說一聲謝謝。

  有的還摸出一個硬幣,扔在我面前那個盤子裡,發出一聲脆響。有的人很慷慨,扔下一張十元的票子給我。有的人更慷慨,扔下一張面值百元的大票子給我。我想這樣的人一定是發了大財而且情場得了意,心情格外好,所以才如此大方。有的根本就不理睬我,洗完了手,就用那個掛在牆上的電風乾手器吹拂。嗚嗚的風聲裡,我看著他麻木的臉,知道這是個倒黴蛋,這個晚上,一撥人醉生夢死的消費很可能要他來埋單。他招待的多半是些手中有權的腐敗分子,心裡恨著他們,但還必須裝出笑臉應酬他們。對這樣的倒黴蛋我一點也不同情,因為他也不是好東西。到這個燈紅酒綠的地方來花錢的,基本上沒有一個好東西,讓老蘭的三叔用機關槍把他們全部突突了才好呢。

  但那些吝嗇到不往我的碟子裡投小費的東西是更壞的東西,看著他們青紅皂白的狗臉我就生氣,讓老蘭的三叔用機關槍把他們突突了都難解我心頭之恨。想當初,我羅小通也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可如今我是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好漢不提當年勇,人在矮簷下,豈敢不低頭。大和尚,"少年得志,家門不幸",這句話正應在我的身上。我皮笑肉不笑地接待著那些前來排泄的混蛋們,心中回憶著我的輝煌歷史和我的辛酸往事,並且,每送走一個混蛋我就不出聲地怒駡一句:王八蛋,走路跌死你,喝水嗆死你,吃肉噎死你,睡覺憋死你。在無人前來排泄的間隙裡,我聽到舞廳那邊,傳過來時而熱情似火,時而浪漫如水的音樂。

  我的心中,時而湧動起想幹一番大事業的激情,時而幻想著自己也在那燈光幽暗的舞廳裡,懷抱著一個裸露著肩膀,頭髮散發著香氣的女郎,磨磨蹭蹭,悠悠晃晃。幻想到得意處,我的腿就會不由自主地晃動起來,合著音樂的節拍,但我的好夢總是被一個個著雞巴沖進來的混蛋打斷。大和尚,你知道我的心中有多麼屈辱嗎?有一天我在衛生間裡放了一把火,但是我又及時地用滅火器撲滅了它。但就是這樣,歌舞廳那個老闆洪胖子還是把我押送到派出所裡去,要治我一個縱火的大罪。我很聰明地對審問我的警察說,火是一個喝醉了的客人放的,是我救滅的。按說我是個救火的英雄,老闆應該發給我一大筆獎金,而且剛開始他也是答應了要發給我獎金的,但是他後來反悔了。他是個殘酷剝削員工的吸血鬼,吃人不吐骨頭。他把我往局子裡一送,許願發給我的獎金省下了,拖欠了我三個月的工資也不用發給我了。

  我說警察叔叔你們都是包青天,明察秋毫,決不會上洪胖子的當,你們知道嗎?他經常躲在衛生間裡罵你們呢,他一邊撒尿一邊罵你們啊……就這樣,警察把我放了。無罪釋放。我哪裡有罪?老蘭才他媽的有罪呢。但老蘭早就是市政協常委,經常在電視上出頭露面,發表一些冠冕堂皇的講話,每次講話,都要提到他的三叔,說他的三叔是愛國的華僑,曾經用一根粗大的雞巴為炎黃子孫爭來光榮,還說他三叔要回來捐款修建五通神廟,藉以提高我們這地方男人們的陽剛之氣。老蘭這小子,滿嘴的胡言亂語,但他的發言總是贏得滿堂喝彩。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了,我們剛才看見過的那個生著兩扇大耳朵的人——我猜想老蘭的三叔年輕時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經常地出現在"伊甸園"歌舞廳裡,就是他將一張綠色的鈔票扔在我面前的盤子裡。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張面值一百的美元!新的,邊沿鋒利,把我的指頭劃開了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他穿著白色的西裝,紮著紅色的領帶,高大挺拔,活像一棵白楊樹。他穿著一套墨綠色的西裝,紮著金黃色的領帶,高大挺拔,活像一棵黑松樹。他穿著一套紫紅色的西服,紮著一條潔白的領帶,活像一棵紅杉樹。

  我無法看到他在舞場裡的瀟灑舞姿,但我能想像出來,當他摟住那個穿著潔白的、墨綠的、紫紅的晚禮服,露著仿佛是用白玉雕成的肩膀和胳膊,佩戴著璀璨奪目的首飾,大眼睛水汪汪、嘴角上生一顆黑色的美人痣的全舞場最美麗的女人翩翩起舞時,多少人的目光都投射到他的身上。掌聲,鮮花,美酒,女人,都是屬￿他的。我幻想著有一天,能成為他那樣的人,出手大方,花錢如同流水,被眾多的美女包圍,走起路來,如同一匹斑斕多彩的豹子,隱秘而華麗,讓人感到像幽靈一樣神秘莫測。大和尚,你還在聽我說嗎?

  傍晚時分,小雪變成了大雪,院子裡已經積了厚厚一層。母親抄起掃帚,剛掃了兩下,父親就把掃帚奪了過去。

  父親施展開身手,動作剛勁有力。這使我想起村裡人對他的議論:羅通一手好活,可惜是"好駒不拉犁"。在沉重的暮色裡,在滿地白雪的映襯下,他的身軀顯得格外厚重。很快,在他身後,出現了一條通往大門的小路。

  母親沿著父親掃出來的小路走到門口,關上了沉重的大門。鋼鐵碰撞,聲音響亮,震動了落雪的黃昏。黑暗隨即降臨,但地上的積雪和空中的飛雪還在黑暗中散射出模糊的白光。母親和父親在門前遮簷下跺著腳、晃動著身體,似乎還用毛巾相互抽打著身上的落雪。我坐在距離那個豬頭只有半步遠的牆角,嗅著生冷的肉味,瞪大眼睛,想讓目光穿透黑暗,看看父母臉上的表情,但很遺憾我看不清他們的臉,我只能看到他們搖晃的身影。我聽到坐在我面前的妹妹咻咻地喘著氣,像一隻躲藏在黑暗中的小獸。

  中午時我放開了肚皮,盡力吃了一飽,直到傍晚,還有一段段沒嚼爛的灌腸和一根根麵條從胃裡返上來。我把它們咀嚼了再咽下去。聽人說這是很噁心的行為,但我捨不得吐掉它們。父親回了家,我的食物構成很可能會發生一些變化,但究竟能夠發生多大的變化,眼下還是一個謎。看父親這副萎靡不振、俯首帖耳的模樣,我預感到把吃肉與他的歸來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的幻想多半要化為泡影。

  但因為他的歸來畢竟讓我大吃了一頓灌腸,灌腸裡雖然大部分是澱粉,但畢竟還有零星的肉塊隱藏其中,但畢竟那層薄薄的腸衣也算是葷腥。畢竟在吃了一肚皮灌腸之後,又吃下去兩碗麵條,何況,還有一個肥大的豬頭就放在牆角的菜板上,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撫摸它。它什麼時候才能夠進入我的口腔和腸胃呢?母親不會把它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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