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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讓我更加興奮的事情緊接著發生了:她對著廟堂的門口走過來。她走得真是好看。有的女人很漂亮,但走路不好看;有的女人走路很好看,但不漂亮。這個女人身段優美、容貌秀麗,走路的姿勢十分好看,真是難得的尤物。所以連冷酷如沾霜生鐵的蘭老大也不忍心對她開槍。從走路的姿勢上,根本看不出幾分鐘前她經歷過驚心動魄的事情。我看清了,她的大腿上,其實是套著透明絲襪的,而套著透明絲襪的大腿比裸露的大腿更讓我心猿意馬。她的高小羊皮靴子的外側,綴著兩縷羊皮條兒紮成的穗頭。我缺乏揚起頭來看她上身的膽量,我只能看她屁股之下的部分。她一步跨進了門檻,淡淡的香氣,使我的心裡,產生了傷感的情緒。

  這樣的高級情緒在我這種下三濫的心中,從來就沒有產生過,但是今天產生了。我看到她的玲瓏的膝蓋,嘴唇饞得要命。我多麼想伏上去親親她的膝蓋,但是我沒有這樣的勇氣。大和尚,我羅小通曾經是個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小流氓,皇帝老婆的奶子,只要能夠得著,我也是敢摸的,但是今天我膽怯了。年輕女子的一隻手,摸了摸大和尚的腦袋。我的天啊,古怪啊,荒唐啊,幸福啊,大和尚的頭啊。但是她沒有摸我的頭。當我眼淚汪汪地、斗膽抬起頭來,期望著她也能摸摸我時,我看到的只是她耀眼的背影。大和尚,你還能聽我說話嗎?

  中午時分,當父親抱著妹妹再次出現在我家院子裡時,母親表現得十分平靜,好像父親從來就沒有離家出走,不過是抱著孩子去鄰居家串門歸來。父親的表現也讓我感到驚訝。他神情安詳,動作自然,仿佛他不是那個經歷了急風暴雨般的思想鬥爭後二進家門的落魄男人,而是個抱著孩子去趕閑集歸來的忠厚丈夫。

  母親脫下外套,帶上了一副當破爛收來的灰色帆布套袖,麻利地刷鍋、添水、拿柴、點火。我驚喜地發現,母親燒的不再是廢舊膠皮,而是最好的松木劈柴。松木是我們建造房屋時的下腳料,母親把松木製成劈柴,一直珍藏著它們,好像等待一個盛大的節日。房子裡洋溢著燃燒松木的香氣,火光使我的心中充滿了溫暖。母親坐在灶前,臉上神采飛揚,仿佛剛剛賣了一車摻了假的破爛而沒被土產公司的質檢員發現。

  "小通,去老周家稱三斤灌腸。"母親抻直一條腿,從褲兜裡摸出三張十元的錢,遞給我,用愉快的口吻吩咐著,"要現蒸出來的啊,順便從小鋪裡買三斤掛麵。"

  等我提著紅彤彤油汪汪的灌腸和掛麵回到家裡時,父親已經脫下了那件像牛皮一樣的大衣,嬌嬌也脫下了那件直拖到腳面的羽絨服。儘管父親的棉襖也是油膩發亮、扣子不全,但脫去了大衣,還是顯得精幹了許多。嬌嬌妹妹,上穿著一件白底紅碎花的小棉襖,下穿著一條紅格子棉褲,細細的小胳膊從嫌短了的袖筒裡露出來。她美麗而溫順,像一隻卷毛的小羊羔羔,使我的心中充滿了憐愛。在父親和嬌嬌面前,擺上了一張紅漆面的矮腿楸木飯桌,這張桌子我們過年時才捨得使用,平日裡母親用塑料布包裹著它,把它像寶貝一樣高高地吊在梁頭上。

  桌子上放著兩碗熱水,散發著嫋嫋的蒸汽。母親抱出一個用塑料袋包紮著的罐頭瓶子,解開袋子,揭開蓋子,顯出滿瓶的潔白晶瑩,我敏感地抽了一下鼻子,立即就知道這是白糖。儘管我是天下少有的饞嘴孩子,無論母親把好吃的食物藏在多麼隱秘的地方,也擋不住我的偷食,但這罐子白糖,竟然沒被我發現。她是什麼時候買來了、或者是撿來了這樣一罐白糖我也不知道。可見母親比我更狡猾,我開始懷疑,母親背著我還私藏了很多精美的食物。

  母親沒有為她瞞著我私藏白糖而慚愧,好像這樣做是光明正大的行為,而不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她用一把不銹鋼的小勺子,坦然地往嬌嬌面前的水碗裡挖糖,是那樣的大方慷慨,簡直是西山頂上出太陽,簡直是雞下鵝蛋豬生象。嬌嬌用她的亮晶晶的眼睛,帶著幾分怯意,看看母親的臉,然後再去看看父親的臉。父親的眼睛也發出了亮光。他伸出一隻大手,摘下嬌嬌的絨線帽子,顯出了一個圓圓的、生著小羊毛一樣滿是圈圈的頭。母親挖出一勺糖,運到了父親的水碗的上方,卻突然停住了。我看到她的嘴巴竟像賭氣的少女的嘴巴一樣咕嘟起來,臉上也泛起了一片紅暈。這個女人實在是莫名其妙啊!她把罐頭瓶子猛地放在父親面前,低聲地嘟噥著:

  "自己加吧,別又說我這個那個的!"

  父親困惑地望望母親的臉,母親卻把臉歪到了一邊,不與他的目光交接。父親把不銹鋼勺子從罐頭瓶子裡提出來,放在了嬌嬌的碗裡,然後把瓶子蓋兒鄭重地扣上,說:

  "我這樣的人,吃什麼糖?"

  父親用勺子攪攪嬌嬌碗裡的水,說:

  "嬌嬌,謝謝你大娘吧!"

  嬌嬌怯生生地說了父親教給她的話。母親似乎不高興地說:

  "喝吧,謝什麼!"

  父親舀起一勺糖水,放在嘴邊吹吹,遞到了嬌嬌嘴邊,但他馬上又把糖水倒回碗裡,目光張皇地往四處看看,端起自己眼前的碗,咕咚咕咚喝下去,熱水燙得他齜牙咧嘴,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把嬌嬌碗裡的糖水,倒進他剛剛騰出來的碗裡約有一半,然後把兩個碗放在一起,似乎是在比較碗裡糖水的多少。我猜不出父親的意圖,但馬上就明白了父親的苦心。父親把那只盛了糖水的碗推到桌子的一頭距離我最近的地方,充滿歉意地招呼我:

  "小通,這碗是你的。"

  我的心立即被感動了,滿肚子的饞被一種高尚的精神壓制下去,我說:

  "爹,我大了,我不喝,讓妹妹喝吧!"

  母親的喉嚨裡又發出了呼嚕聲,她背過身去,抓起那條烏黑的毛巾,擦擦眼睛,滿面怒氣地說:

  "都喝,別的沒有,水還管不夠你們?!"

  母親用腳把一個小凳子準確地踢到桌子邊,不看我,卻是對我說:

  "還愣著幹什麼?你爹讓你喝你就喝!"

  父親幫我把小凳子扶正,我落了座。

  母親將捆灌腸的馬蓮草撕開,把灌腸分散在我們面前,還特意地把一根看起來最粗大的遞到嬌嬌的手裡,說:

  "趁熱,快吃,我給你們煮麵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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