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五


  從後邊看,他的腿是被他那顆大頭帶動著跑。我們追著他的屁股喊:朱老師,加加油,追上去!有人說,不到時候,到了時候他會追上去的,萬米長跑,最重要的是氣息,老朱氣息好。什麼呀,那不叫氣息,那叫肺活量!朱老師的肺活量,是我們親眼見識過的。

  夏天的中午,朱老師帶著我們到河裡去洗澡,當然說去游泳也可以。我們習慣把游泳說成洗澡,幾十年如一日。只是在那些右派們來了後,游泳才進入我們的語言。我們到了河邊,全都脫得一絲不掛,把身上那條唯一的褲頭掛在河邊的紅柳棵子上。河裡水淺,只有石橋底下水深。那兒不但水深,而且由於橋面的遮蓋水還特別涼,所以我們一下河就往石橋下面跑。朱老師在我們身後大喊:回來回來!不許光屁股下河!石橋那兒,早有一群右派在,遊___泳!有男右派,有女右派。女人下河,五穀不結,這是我爹他們的說法。

  我爹他們的說法只對我娘她們這些女人有約束力,對人家那些女右派一點用也不管。人家儘管是右派,但大家都清楚,右派也比農民高級,什麼貧下中農也是領導階級呀,那都是人家哄著咱們玩的,如果拿著這話當真,那你就等著遭罪吧!右派不種地,照樣有飯吃;貧下中農不種地,餓死也沒有哭兒的。你貧下中農再高級,不信去粘粘蔣桂英她們,人家連毛也不會讓你摸一根!右派們在橋下戲水,男的穿著褲頭,女的穿著的也算褲頭吧,不過她們的褲頭比男人的褲頭長得多,我們給她們的褲頭起了一個很文雅的名字:連奶褲頭。

  我們也終於明白了洗澡和游泳的區別。我們下河,一絲不掛,所以我們是洗澡;右派下河,穿著褲頭和連奶褲頭,所以他們是游泳。其實我們和右派在河裡幹得事情基本上沒有區別。我們在河裡一個勁地打撲通,撲通夠了就跑到河灘上去,往自己身上抹泥巴。他們在河裡也是一個勁地打撲通,撲通夠了就站在橋墩旁邊往身上抹胰子。這樣一比較,我看他們更像洗澡而我們更像,遊___泳。

  游泳啊,遊___泳!我們根本不聽朱老師招呼,狂呼亂叫著,光著屁股沖向石橋下面。朱老師無奈,穿著大褲頭子跟在我們後邊,像我家那只大白鵝下了河。朱老師擅長仰泳,他躺在水面上,頭翹起來,腳翹起來,中間看不見,身體一動也不動,就像幾塊軟木,黑色的,朝著石橋下漂來。

  我們剛開始光著屁股往石橋下衝鋒時,那幾個風流女右派嚇得哇哇叫,有的還把身體藏在水裡,摟著橋墩,只露著鼻子和眼睛,像一些膽怯的小姑娘。但很快她們就發現我們這些農村孩子比較弱智,光著屁股在她們身邊鑽來鑽去對她們也構不成什麼威脅,於是她們就放鬆了身心,該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了。這麼些男孩子裡有沒有個別的早熟的小流氓,看到那些漂亮女子想入非非一點,我看也不能說沒有。

  譬如說有一個名叫許寶的,就喜歡在橋下扎猛子。他水下的功夫很好,一頭紮下去,能在水下潛行十幾米遠。我們經常可以聽到那些女右派哇哇大叫,說是有大魚咬人。其實那裡有大魚,都是許寶這小子搞得鬼。但有一天這小子在水下潛行幹壞事,沒擰到女人的腿,卻一頭撞到橋墩上,碰出了腦震盪,差點要了小命。

  右派們對朱老師挺尊重,並不因為他是個土造的右派就歧視他。其實朱老師的右派是大王親自劃定的,比他們的檔次還要高呢。他們在橋下喊,朱老師,到這裡來,到這裡來呀!朱老師就仰過去,身體靠在橋墩上,與那些右派們談天說地。我們有時候鬧累了,也圍在他們周圍,聽他們說話。右派的話跟我爹他們的話大不一樣,聽右派談話既長知識又長身體。

  我當兵後常常語驚四座,把我們的班長、排長弄得很納悶:一個沒受過什麼教育的農村孩子,肚子裡怎麼會有這麼多學問呢?他們那裡知道,我在橋墩底下受到過多高層次的全面薰陶,從天文到地理,從中國到外國,從唐詩到宋詞,從趙丹到白楊,從《青春之歌》到《林海雪原》,從小麥雜交到番茄育苗……有時候,他們談著談著,會突然靜下來,誰也不說話,只有河水從橋洞裡靜靜的流過去。只有流水衝激著橋墩發出不平靜的響聲。幾十顆大腦袋圍著橋墩,幾十顆小腦袋圍著大腦袋,這簡直就像傳說中的水鱉大家族在開會,小的是小鱉頭,大的是大頭鱉,其中最大的一個頭就是我們朱老師的頭。

  這傢伙下河也不摘掉他的眼鏡,在陰暗的橋洞裡,他的眼鏡閃爍著可怕的光,一看就讓人想到毒蛇什麼的。他老先生翹起兩隻腳,河水被他的腳掌分開,形成了兩道很好看的波紋。橋面上的水啪噠啪噠的滴下來,滴到身上涼森森的。橋外邊陽光耀眼,河面上波光粼粼。一個女右派打了一個非常好聽的噴嚏,我們楞了一下,然後就哈哈大笑。朱老師說:我們比賽憋氣吧。

  比賽水下憋氣,是朱老師和右派們的保留節目。幾個人圍在一起,都把鼻子淹沒在水下,屏住呼吸,眼睛相望著,憋啊,憋啊,終於憋不住,猛地躥起來,像一條大黑魚。剩下的人繼續憋,憋啊,憋啊,終於憋不住,猛地躥起來,像一條大黑魚……躥起來的就變成了看客,看著那些還在頑強地堅持著的人。最後,剩下的,每次都是朱老師和右派小杜。

  小杜是黃河水文站的,天天和水打交道,熟知水性,他說從他的祖上起,就當『水鬼』。清朝時還沒有潛水員這個叫法,『水鬼』們完成的實際上就是潛水員的工作。他說他的老老爺爺在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手下當過『水鬼』,在安慶大戰中鑿漏過太平軍的大艨艟,為反動的滿清皇朝立過戰功。朱老師與『水鬼』後代四眼相對,用眼睛對著話,你有什麼了不起?我沒有什麼了不起,就是能比你在水中多待一會兒。別吹,出水才看兩腳泥!兩個人較著勁,誰也不肯先躥出來。

  小杜說他的老老爺爺能在水下待兩個小時,不用任何潛水工具。瞎吹,盡瞎吹!信不信由你。一分鐘過去,兩分鐘過去,三分鐘過去,憋到了大約五分鐘的時候,小杜終於憋不住了,呼地躥了起來,好像發射了一顆水雷。他摸了一把臉,將鼻子上的水抹去,然後就大口地喘氣。朱老師還在憋著,大家都數著數,571,572,573,574……600……朱老師還憋著,眼睛發紅,好象充了血。右派們說,行了老朱,別憋了,你贏了,你絕對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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