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四


  大王站起來,抖抖肩上披著的黃呢子大衣,強做鎮靜地說:你,你,小毛丫頭,你想造反嗎?大姐可不是那種隨便就讓人唬住的人,她悠了一下右臂,將一塊磚頭對著大王投過去。她絕對想砸破大王的頭,但因為力氣太小,磚頭落在大王的面前,嚇得大王蹦了一個蹦,像一個機靈的小青年。你這個小右派,還敢動真格的?!造你活媽,我大姐破口大駡,把你媽造到坑洞裡去,然後讓她從煙囪裡冒出來!我大姐從小就喜歡罵人、說髒話,她罵人的那些話精彩紛呈,我不好意思如實地寫,生怕弄髒了你們的眼睛。

  另外她發明的那些罵人話裡有許多字眼連《辭海》裡都查不到,所以我想如實地紀錄也不可能。我大姐這個沒有教養的女孩,舉起第二塊磚頭,對著大王的頭投過去,大王輕輕一閃就躲過了,像一個機靈的青年。我大姐兩投不中,惱羞成怒,站在大王面前,跳著腳罵,那些黃色的詞兒像密集的子彈,打得大王體無完膚。眾人剛開始還挺著,偽裝嚴肅,但終於繃不住了。一人開笑,大家就跟著哈哈大笑起來。我大姐有點缺心眼,人來瘋兼著人前瘋,眾人越笑她越來勁,就像一個被人喝彩的演員。

  大王革命幾十年,大概還沒碰到過這樣的問題。他習慣性地把手往腰裡摸去,有人害怕地喊:不好了,大王摸槍了!有人不害怕地說:摸個鳥!他是文職幹部,沒有槍。大家便又哈哈大笑起來。大王終於憤怒了。他指揮不動別人,便指揮他的母翅膀:把她給我捆起來。這也是他的習慣性話語,張口閉口就要把人給捆起來。他身邊沒有繩子,他的母翅膀身上也沒帶繩子。四個女人一擁而上,她們都被我大姐氣得鼓鼓的,可算等到出氣的機會了。跟著大王劃了那麼多右派,還沒遇到這樣的刺兒頭。

  在那個年代裡,誰不怕她們?一聽說被劃成了右派,有哭的,有下跪的,有眼睛發直變成木頭的,沒有一個敢像這個小丫頭,破口大駡還拿著磚頭行兇,如果不治服了她,這反右鬥爭就別搞了。她們一擁而上,把我大姐按倒在地。儘管我大姐咬掉了不知是那個女人的一節手指,但最終還是給按在了地上。她們用穿著小皮靴的腳踹著我大姐的屁股,我大姐罵不絕口,越罵人家越踹,終於給踹尿了褲子。我爹和我娘匆匆跑來,不知他們怎麼得到了消息。我娘哭,我爹卻笑。我爹笑著說:打打打,往死裡打!這孩子我們早就不想要了。我娘哭著說:你不想要,我還想要呢……

  跑到頭前的李鐵看到站著流淚的蔣桂英與蹲著哭泣的陳百靈,臉上表現出疑惑的表情,但他沒有停止奔跑。他的臉從我們面前一閃而過。其他的人基本上是麻木不仁。最麻木不仁的是張家駒,他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步速不變姿勢也不變,活活就是一架機器。朱老師卻偏離了跑道,大聲說,嘿嘿,欺負女人瞎隻眼!人群中有人感慨地說:老朱這人,睜著眼死在炕上,一肚子心事,像他這樣子,還指望拿頭名?又有人說:朱老師是熱心人,階級鬥爭天天唱,世界需要熱心腸!

  桑林得到了可能是有生以來的最大尊敬,滿臉是洋洋得意的神情。村裡人說,嘿嘿,連桑林都看不過去了,你想想自己缺不缺德吧!嘿嘿挨了兩拳,又受到了大家的批判,尷尬,委屈,蝦著腰,提著鞭杆,說:桑林,你小子有種等著吧,我不報此仇就是大閨女養的私孩子。桑林說:你原本就是個私孩子。嘿嘿擠出人群,對著那兩匹馬使威風去了。

  這時,籃球場上,右派隊的教練員叫了暫停,縣教工聯隊的也跟著暫停。兩個隊的隊員都圍攏在自家的教練周圍,聽面授機宜。我們離著比較遠,只能看到教練員揮舞的雙臂,但聽不清楚他說些什麼。嘿嘿劈開腿站在車轅幹上,拿著牲口撒氣,一鞭緊追著一鞭,抽著那兩匹倒黴的馬,鞭聲清脆,就像放槍似的。正好大隊長從這裡路過,看到嘿嘿打馬,便上前問:嘿嘿,你打它們幹什麼?嘿嘿打紅了眼,抬手就給了大隊長一鞭,啪!大隊長脖子上頓時就鼓起了一道血紅。

  大隊長崔團,復員軍人,自己說參加過廣西十萬大山的剿匪,智擒了女匪首,但隨即就中了女匪首的美人計,又把她給放了。這就犯了大錯誤,差點讓連長給斃了,只是因為他戰功太多,才留了一條小命。這都是他自己咧咧的,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如果不是那個女匪首,我早就提拔大了,還用得著跟你們這些個鄉孫在一起生氣?這是崔團經常說的話。他的歷史也許是自己虛構的,但他在現實生活中的表現卻是我們有目共睹的。這人脾氣暴燥,雷管似的。

  我親眼看到他提著一杆鳥槍追趕老婆,原因是老婆在他吃飯時放了一個屁。他老婆跑不動了,就往一棵大楊樹上爬。他追到樹下,舉起鳥槍,瞄準老婆的屁股,呼嗵就是一槍。嘿嘿不知死活的個鬼,竟敢打了崔團一鞭,真是老鼠舔弄貓腚眼,大了膽了。路邊發生了這樣的的事,所有的體育比賽都喪失了吸引力,人們一窩蜂擁過去,想看一場大熱鬧。但出乎人們意料的是,平日裡性如烈火的崔團,竟然像一個逆來順受的四類分子似的,摸著脖子上的鞭痕,嘴裡低聲嘟噥著,灰溜溜地走了,連句倒了架子不沾肉的硬話都沒說。這讓我們大失了所望,目送了崔團一段,看了站在車轅上像驕傲的大公雞一樣的嘿嘿幾眼,便無趣地相跟著,回到操場邊,繼續觀看比賽。

  當李鐵帶著他的、其實也不是他的隊伍斷斷續續地轉過來時,一個計時員舉著一頁小黑板沖上跑道。黑板上用白粉筆寫著『15圈6000米』。李鐵眼睛凸出,喘氣粗重,像一個神經病人,直對著小黑板沖過去,計時員提著黑板慌忙逃離。他站在跑道邊上,對依次跑過來的運動員說著:6000米了,6000米了!運動員們有的歪頭看看黑板,臉上閃過一種慌亂的神氣。有的卻根本不看,好象黑板上的數字與自己毫無關係。

  懂行的右派看客在旁邊議論道:到了運動極限了,這是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最艱苦的時刻,熬過這時刻就好了,熬過這一段就看得見勝利的曙光了。但立即就有我們村的小鐵嘴跳出來反駁右派言論:什麼『運動極限』?這就跟挨餓一樣,一天不吃餓得慌,兩天不吃餓得狂,三天不吃哭親娘,五天六天不吃,肚子裡反而脹得難受了。你們看,張家駒有運動極限嗎?張家駒跑法依舊,黑臉上乾巴巴的,連一顆汗星兒都沒有。

  有人說,一萬米,對人家老張來說,那才叫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盤兒!人家老張拉著慈禧太后從頤和園跑到天安門,一天跑四個來回!一萬米算什麼嘛!你們看,朱老師到了運動極限了嗎?朱老師也還是那樣,像我家的大白鵝,一步一探頭,跑到我們身邊時從不忘記跟我們打個招呼,不說話也要點點頭,不點頭也要笑一笑。剛受過眾人讚賞的桑林從懷裡摸出一個黃芽紅皮大蘿蔔,問道:老朱爺們,吃嗎?朱老師擺擺手,笑道:爺們,孝順老子也得選個時候!然後他就一躥一躥地跑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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