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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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說,朱老師,上來吧,憋壞了腦子誰給我們上課呀!在眾人的勸說下,朱老師才出了水,看樣子很從容。小杜說:老朱這傢伙會老牛大憋氣。陳百靈說:多麼驚人的肺活量!朱老師說:實話告訴你們吧,我掌握了水下換氣的方法,別說在水下憋十分鐘,就是憋一小時也沒事。小杜說他的老老爺爺能在水下待兩個小時是完全可能的,你們不要不相信。 長跑運動員,要有堅硬的骨頭,要有結實的肌肉,關鍵的還要有不同于常人的兩葉肺。朱老師的肌肉和骨頭並不出色,但他有兩葉傑出的肺,這就彌補了他的所有不足。所以連專業的長跑運動員李鐵都氣喘噓噓地在運動極限上掙扎時,朱老師卻呼吸均勻,泰然自若。 觀禮臺上的大喇叭突然又響起來。當它又響起來時,我們才想到,它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它放出的還是進行曲,曲子不老,唱片太老了,留聲機的針頭也磨禿了。進行曲裡夾雜著刺啦刺啦地噪聲。那個計時員又舉著黑板跑到跑道上給運動員們提醒:20圈8000米。這就是說他們已經跑過了五分之四,離終點只有五圈,只有兩千米。連五圈都不到,連兩千米都不到了。可以說是勝利在望了呀! 他們還是保持著原先的次序,從我們面前跑了過去,對計時員好心的提示顯得很是麻木。等他們又一次轉到我們面前時,我們才發現計時員的提示還是很起作用。這時,跑在最前面的還是李鐵,但他跟後邊的團體之間的距離已經縮短。第二名暫時還是駱駝臉青年陳遙,他的兩片厚唇翻翻著,一縷濕發垂在臉上,擋住他的視線,害得他不得不頻頻地抬起手將那縷頭髮抿上去。我校的小王老師由原先的第三名落到第五名,黑鐵塔已經超了他變成了第三名,另一位我們不知來歷的大個子保持著第四名。 小王老師不甘心就這樣落了後,計時員的提示好象給他打了一針強心針,鼓起了他最後一拼的勇氣,我們看到他加快了步頻,他的個子最小,他的步頻本來就是最快的現在就更快了。他把頭往後仰著,簡直像進行百米衝刺,口裡還發出哞哞的叫聲。他的身體與第四名平行了。我們高聲喊叫著:王老師!加油!王老師!加油!他的身體終於超過了第四名自己變成了第四名。看樣子他還想趁著這股勁沖到最前面去,但第三名回頭望了一眼後也迫不及待地加了力。小王老師就這樣被黑鐵塔給壓住了。 他的像小野兔一樣的步速漸漸地慢了下來步子的節奏也亂了套。他的雙腿之間好象纏上了一些看不見的毛線。他越跑越吃力。他的眼睛也睜不開了。他一頭栽到地上。緊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大個子躲閃不及,趴在了他身上。我們的運動會比較簡單,沒有救生員什麼的,觀眾們熱情地跑上去,把大個子和小王老師拖下來。那個大個子神思恍忽地說:別攔我……掙起來就往前跑,完全喪失了目標,碰倒了好幾個觀眾,大家把他架起來遛著,就像遛一匹疲勞過度的馬。 小王老師雙手按著地跪在地上,激烈地嘔吐著,早飯吃下的豌豆粒從鼻孔裡噴了出來。我們滿懷同情地看著他,不知如何是好。減員兩名之後,跑道上人影稀疏,好象一下子少了許多人一樣。李鐵還保持著領先的地位,但陳遙已經緊緊地咬住了他。黑大漢第三,距前兩名有七八米的光景。第四名是那個我們不知道來歷的人,他好象很有後勁,正在試圖超越黑鐵塔。黃包車夫還是那樣,拖著他的無形的洋車,旁若無人,只管跑自己的。 他的目的好象不是來爭什麼名次,他的任務只是要把他的車上的乘客送到目的地,或是從頤和園送到天安門,或是從天安門送到頤和園。我們的朱老師跟在黃包車夫後邊,步伐看不出淩亂,但臉上的顏色有些灰白。從我們身邊跑過時,我們為他加油,他對著我們簡單地揮了一下手,臉上的笑容顯得有點勉強。我們悲哀地想到:朱老師畢竟是年紀大了。 當他們繞過彎道轉到跑道的另一邊時,一輛破破爛爛的摩托車沿著跑道外邊的土路顛顛簸簸地、但是速度很快地沖過來,蹦了一蹦後,它就停在了離我們很近的地方。摩托的馬達放屁似的叫了幾聲,然後死了。駕駛摩托的是一個身穿藍色制服的警察,坐在車旁掛斗裡的也是一個身穿藍色制服的警察。他們在摩托上靜止了一會,然後就從車上跳下來。他們一句話也不說,與觀眾混在一起但他們絕對不是觀眾,我們這些沒有政治經驗的小學生也看得出來,他們不是來看熱鬧的。 他們腰束皮帶,皮帶上掛著槍套,槍套裡裝著手槍。氣氛頓時緊張起來,空氣中充滿了階級鬥爭。我們一方面心裡亂打鼓,一方面興奮得要命。我們一方面想看看警察的臉,一方面又怕被警察看到我們在看他們的臉。一個小女孩舉著一枝粉紅的桃花橫穿了跑道,向操場正中跑去。那裡的標槍比賽已經結束,鉛球比賽正在進行。一個小男孩手裡舉著一大半玉米麵餅子(餅子上抹著一塊黃醬),跑到摩托車旁,邊吃著,邊彎腰觀看著摩托車。 他們從跑道那邊又一次轉了過來。距離終點還有三圈,萬米比賽已經接近尾聲。李鐵的步伐已經混亂不堪。陳遙的喘息聲就像一個破舊的風箱。黑鐵塔咬住了陳遙的尾巴,他只要往前跨兩步就能與陳遙肩並著肩,但看起來這兩步不是好跨的。黃包車夫成了第四名,他並沒有加速,而是因為原來的第四名減了速。朱老師還是最後一名,他從開始就跑得怪讓人同情,那是因為他的身體的畸形,不是因為他的體力。現在,誰是本次比賽的贏家,還是一個謎。 現在應該是我們這些觀眾狂呼亂叫的時候,但由於兩個警察的出現,我們都啞口無聲。我們不希望警察的出現影響運動員的情緒,但心裡邊又希望他們能看到觀眾旁邊出現了兩個警察。我們莫名其妙地感到警察的出現與正在奔跑著的某個運動員有關。李鐵踉蹌了一下,幾乎摔倒,這說明他看到了警察。 陳遙的身體往裡圈歪著,好象要躲閃什麼,說明他也看見了警察。後邊的兩位都看見了警察。黃包車夫沒看到警察,他還是那樣。朱老師看得最仔細,他生性好奇,我想如果他不是在比賽中,很可能會上前去與警察搭話。 比賽還剩下兩圈時,計時員舉著提示黑板鬼鬼祟祟地跳到跑道正中,然後就匆匆忙忙地跑開了。李鐵搖搖晃晃,頭重腳輕地撲到警察面前。陳遙拐了一個彎,對著擲鉛球那些人跑去。這是怎麼啦?據說運動員在臨近衝刺時,因為極度缺氧,大腦已經混亂,神志已經不清,李鐵和陳遙的行為只能這樣來解釋了。黑鐵塔竟然也跟著陳遙向擲鉛球的人那兒跑去。 難道他也瘋了?那個我們不知姓名的人,看到前面發生了這樣的情況,停住了腳步,六神無主地原地轉起圈子,嘴裡嘮叨著: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黃包車夫就這樣將自己置身於第一名的位置上,他機械地往前跑,連眼珠也不偏轉。就這樣我們的朱老師成了第二名,接下來他即便爬到終點,也是第二名。經過警察時,他歪著頭,臉上掛著莫測高深的微笑。 兩個警察十分友好地伸手將李鐵架起來。他兩眼翻白,嘴裡吐出許多白沫,像一只當了俘虜的螃蟹。一個警察拍著他的背,另一個警察掐他的人中。他的黑眼珠終於出現了,嘴裡的白沫也少了。他渾身打著哆嗦,哭叫著:不怨我……不怨我……是她主動的…… 觀眾群裡,蔣桂英哇地一聲哭了。 距離終點還有一百米,有兩個人跑到跑道兩邊,拉起了一根紅線。三個計時員都托起了手裡的秒表。本次比賽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們的朱老師在最後的時刻,像一顆流星,發出了耀眼的光芒。他飛速地奔跑,就像我家的大鵝要起飛。黃包車夫還是那樣,以不變應萬變。在距離終點十幾米處,朱老師越過了黃包車夫,用他的腦袋,沖走了紅線。 朱老師平靜地走到警察身邊,伸出兩隻手,說:大煙是我種的,與我老婆無關。 警察把他撥到一邊去,面對著木偶般的黃包車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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