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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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師跑過來了,還是最後一名,還是像我家的大白鵝那樣,腦袋一探一探地往前沖,步伐很大,彈性很強,好象他的全身的關節上都安裝了彈簧。他的臉上掛著一層稀薄的汗水,呼吸十分平穩。我們為他加油,他對我們微笑。看樣子他對自己的殿后地位心滿意足。他行他素,自個兒掌握節奏,前面的人跑成兔子還是狐狸,仿佛都與他無關。 啪!一聲鞭響,村裡的馬車拉著糞土從操場旁邊的土路上經過,熱鬧引人,趕車的王乾巴將車停住,抱著鞭子擠進來,站在蔣桂英和陳百靈中間。他往左歪頭看看蔣桂英,蔣桂英撇撇嘴,不理他;他往右歪頭看看陳百靈,陳百靈翻翻白眼,也不理他。他齜著一口結實的黃牙無恥地笑起來:嘿嘿,嘿嘿。這是他的一貫笑法,他的外號就叫嘿嘿,嘿嘿的使用率比王乾巴高得多。嘿嘿嗤哼著鼻子聞味,就像一匹發情的公馬。他聞到了什麼氣味?清新的五月的空氣裡,洋溢著蔣桂英和陳百靈的令人愉快的氣味。 那是一種香胰子混合著新鮮黃花魚的氣味,是有文化的女人的氣味,真是好聞極了。那兩匹拉車的馬發揚團結友愛的精神,相互啃著屁股解癢,嘿嘿站在兩個超級美人中間左顧右盼,厚顏無恥,沒臉沒皮,人家根本不理他,他卻從腰裡摸出了一個修長的地瓜,喀嚓,掰成兩半,粉紅的瓤面上滲出一滴滴白汁,嘿嘿,蔣同志,請吃地瓜,過冬的地瓜,走了面,比梨還要甜。謝謝,我不吃涼東西。嘿嘿,陳同志,請吃地瓜,過冬的地瓜,比梨還要脆,吃了敗火。緊接著壓低嗓門說,這是生產隊裡留得地瓜種,『5245』,新品種,就是農業大學地瓜系的老右派馬子公研究出來的,我偷了一個,這要讓保管員看到,非遊我的街不可。 陳搖搖頭,表示不要,連話也懶得跟他講。我要是嘿嘿,肯定滿臉通紅,訕訕地退到一邊去,可人家嘿嘿,不羞不惱,沒心沒肺,說,你們不吃俺吃,這樣好的東西,你們還不吃,怪不得把你們打成右派,你們跟我們貧下中農,假裝打成一片,其實隔著一條萬里長城!真是你們媽的大黃狗坐花轎不識抬舉。蔣桂英我問你,聽說你跟一千多個男人困過覺?聽說你跟資本家隔著玻璃親嘴掙了十條金子?有沒有這回事?我問你有沒有這回事?蔣桂英把個小白臉子漲得粉紅,跟『5245』地瓜瓤一個顏色。她的嘴咧著,好像要哭,但又沒哭。 你們這些臭戲子,都是萬人妻!把左手的半個地瓜,送到嘴邊,咬人似地啃了一口,嘴巴艱難地咀嚼著,兩邊的腮幫子輪流鼓起。你個流氓!蔣桂英說,流氓……眼淚從她的眼睛裡流出來。還有你,陳百靈,世界四大浪,貓浪叫,人浪笑,驢浪巴噠嘴,狗浪跑斷腿!我看你就是四大浪之一,你是條浪狗,你跟丁四的事人人都知道(丁四是養羊組的小組長,農學院畜牧系的右派研究生,他養了一隻奶羊,產的奶喝不完,陳百靈經常去喝羊奶。)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陳雙手捂著臉蹲在地上,從她的手指縫隙裡,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好象棲息在蘆葦從中的水鵪鶉四月發情時發出的那種低沉、悲傷的鳴叫。眼淚從她的指縫裡滲出來時,我們才知道她在哭,而且哭得很悲痛。嘿嘿把右手裡的那半地瓜舉到嘴邊,喀喳咬了一口,兩邊的腮幫子輪流鼓起,嘴裡響起粉碎地瓜的聲音。 有一隻黑色的拳頭,飛快地捅到了他的腰上。他滿嘴的地瓜渣子噴唇而出,啊喲娘來!他回過頭,臉古怪地扭著,眉毛上方那顆長著一撮黑毛的小肉瘤子抖動不止,這一記黑拳打得他不輕,他想罵人,但氣被打岔了,暫時罵不出來。終於他罵出來了:媽的個b,是誰?是誰敢打他的爹?!在他的面前,依次展現開一片形形色色的人臉,有的冷漠,像沾著一層黃土的冰塊;有的憤怒,像剛從爐膛裡提出來的鐵塊。冷眼射出冰刺,怒眼噴出毒火。媽的個,你們,是誰打了老子一拳?一股油滑的笑聲從一個嘴裡流出來,緊跟著笑聲又出了一拳,正捅在嘿嘿的肚皮上,嘭的一聲巨響。 俺的個親娘喲!嘿嘿不由自主地蹲在地上,雙肩高聳著,頭往前探出,嘔出了一堆地瓜。是老子打了你,怎麼樣?桑林用腳蹬住嘿嘿的肩頭,一發力,嘿嘿一腚坐下,雙手按地,不討人喜歡的臉仰起來。他看清了打他的人。怎麼是你?嘿嘿驚訝極了。怎麼是他?我們驚訝極了。可見一個人做點壞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不做好事。 他們拐過彎道,對著我們跑來了。這是第幾圈?我忘了。他們的隊形發生了一些變化。頭前還是李鐵,距離李鐵十幾米處,團聚著五個人,時而你在前一點,時而他在前一點,但好像中間有股力量,變成六根看不見的橡皮筋,牽扯著他們,誰也休想掙脫。又往後十幾米,昔日的黃包車夫邁著有條不紊的大步,拖拉著無形的車,保持著像駱駝祥子那樣的一等車夫的光榮和尊嚴。再往後十幾米,是我家大鵝式運動員右派代課朱老師。他這個右派是怎麼劃成的?說起來很好玩。 十幾年前他就在我們學校代課,學校要找一個右派,找不到,愁得校長要命。這時上級派來一個反右大王,帶著四個女幹將,下來檢查劃右派的工作。校長說我們這裡又窮又落後,實在找不到右派,是不是就算了?大王說,『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校長說不知道,大王說這是毛主席說的,校長說,既是毛主席說的,自然是真理,那就找吧。大王讓校長把全校的師生集合到操場上,讓每個人出來走幾步,誰也不知大王葫蘆裡賣得是什麼藥。 等全校的師生走完了,大王走到前面講話,四個女將分列兩旁,好像他的母翅膀。他說,右派,有兩個。他指指朱老師,說,他!右邊的兩個女將就走上前去,把朱老師拖了出來。朱老師大聲喊叫:我不是右派,我不是!朱老師在兩個鐵女人的中間竄跳著,好象一隻剛被擒獲的長臂猿。大王說,你別叫,更別跳,狐狸尾巴藏不住,馬上就讓你顯出原形。他又指著學生隊伍裡的我大姐說,她!他右邊那兩員女將虎虎地走過去,把我姐姐拖了出來。我大姐脾氣粗暴,生了氣吃玻璃吞石子六親不認,連我爹都不敢戧她的毛梢,大王不知死活,竟讓女將下來拖她,這就必然地有了好戲,等著瞧吧! 大王是受過軍事訓練的人,他讓朱老師和我大姐並排站好,然後下達口令:立正___!大王聲音宏亮,口令乾脆。向前看!齊步走!我大姐與朱老師聽令往前走。我大姐昂首挺胸,朱老師也很尊嚴。他們倆剛走了幾步,還沒走出感覺,大王就高叫一聲:立定!大王問大家:你們看清楚了沒有?大家一齊喊叫:看清楚了!大王問:你們看清楚了什麼?眾人面面相覷,全部變成了啞巴。 大王冷笑道:群眾的眼睛是亮的,大家想想看,剛才他們走步時,是先邁左腳呢還是先邁右腳?眾人大眼瞪小眼,一個個張口結舌。大王說:他們兩個,是我們這一大群人裡,(大王伸出左手畫了一個圈)唯一的兩個(伸出兩根左手手指)走路先邁右腳的人。你們說,他們不是右派,誰是右派?!朱老師聽了大王的宣判,哇哇地哭起來。我大姐把小棉襖脫下往後一扔,大踏步跑到牆根,撿起兩塊半頭磚,一手拿一塊,像只小老虎,不分公母,狂叫著:呀——_啊!就朝著大王撲了過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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