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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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育老師小王去拉他,被他一拳捅在肚子上,往後連退三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吐出了一口綠水。桑林揮舞著拳頭說:老子,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蒼龍!那個不服,出來試試。我們朱老師上前,雙手抱拳,做了一個揖,說:大爺,我們怕您,我們敬您,但您也得多多少少講點理,好漢不講理,也就不算好漢了。 桑林說:羅鍋腰子,豬尾巴棍子,你說說看,什麼叫做理?朱老師說:這杏子,才這麼一丁點兒大,摘下來也不能吃,白糟蹋了不是?桑林說:老子就愛吃酸杏!朱老師說:你也不是孕婦,怎麼會愛吃酸杏?老子就是愛吃酸杏,你敢怎麼樣?朱老師說:您是大拳師,武林高手,誰敢把您怎麼樣呢?桑林得意洋洋,說:知道就行。 朱老師看著桑林,臉上是膽怯的、可憐巴巴的表情。但事情突然起了變化:我們朱老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頭顱做炮彈,向著桑林的肚子撞去。桑林猝不及防,身體平飛起來,跌落在我們三百名學生使用的露天廁所裡。後來,桑林不服氣,跑到學校大門口罵陣:羅鍋腰子你他媽的出來,偷襲不算好漢!今天老子跟你拼個魚死網破!我們朱老師出來,說:桑林,咱別在這裡打,在這裡打影響學生上課,也別這會兒打,我正在上課,這樣吧,今天晚上,咱到生產隊的打穀場上去,擺開陣勢打一場,好不好?桑林說:好好好,好極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今天晚上,你要是不去,就是個烏龜!當天晚上,一輪明月高掛,打穀場上,明晃晃的一片,我抬手看看,掌紋清清楚楚,這樣的亮度完全可以在月下看書寫字,繪畫繡花。 村裡沒有多少文化生活,聽說朱老師要跟小霸王桑林比武,差不多全村的人都來看熱鬧。我們堅決地站在朱老師一邊,希望他能贏,希望他能把小霸王桑林打翻在地,讓他永世不得翻身。大多數村裡人也站在朱老師一邊,希望他能打死小霸王,打不死也把他打殘,替村裡除了這一害。但秦檜也有三個好朋友,桑林身後也有三個跟屁蟲,我感到最不可思議的是我的二哥竟然站在桑林一邊,是桑林的忠實走狗。朱老師很早就到了,桑林卻遲遲不到。我們心裡替朱老師感到害怕,他卻像沒事人似的與幾個年紀大的老農聊著月亮上的事。他說月亮上沒有水也沒有空氣,當然更不可能有嫦娥吳剛什麼的。老農說,這也是瞎猜想,誰也沒上去看看。 朱老師說,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上去的。老農就哈哈大笑,說朱老師您是說瘋話,是不是被桑林給嚇糊塗了!朱老師說也許是桑林嚇糊塗了,至今還不露面,他要再不露面我可要回去了。人們怎麼捨得讓他回去?好久沒有個耍景了,好不容易碰上這麼一次。我知道那幾個傢伙是去膠河農場的西瓜地裡偷瓜了,傍晚時他們幾個就在河邊的槐樹林子裡嘀咕,說是要先給小肚上上料,保養一下機器,然後才有勁跟老朱大戰。他們有一些黑話,管吃東西叫『上料』或是『保養機器』。 他們把西紅柿叫做『牛尿子』,管西瓜叫做『東爪』。有人說,趕快,去找找桑林,說朱老師已經等急了,他要再不來,就算他輸了。這時有人大聲喊叫:來了!桑林果然來了。他走在前頭,後邊跟著我二哥、聶魚頭、癆病四。他們四個是村裡有名的四害,殺人放火不敢,偷雞摸狗經常。有一年冬天,我們家的兩隻白色大鵝突然沒了,我和姐姐滿村找也沒找到。我們去找鵝時,我二哥就躲在牆角冷笑。我對爹說:爹,家賊難防,我認為咱家的大白鵝是被四害保養了他們的機器。我父親把我二哥用小麻繩捆起來,拿著一根燒紅的爐鉤子,進行逼供信。我二哥吃打不住,終於交待,說我們家的大白鵝的確是被他們四人保養了機器。我爹說,你這壞蛋,怎麼連自己家的鵝也不放過呢?我二哥說,這才叫大公無私。 他們來了,每人手裡捧著半個『東爪』,邊走邊啃著。到了打穀場中央,桑林趕緊啃了幾口『東爪』,然後將『東爪』皮使勁扔到遠處去。我二哥他們也學著桑林的樣子,趕緊啃了幾口『東爪』,也把皮使勁扔到遠處去。桑林脫下小褂,往身後一扔,我二哥這個狗腿子就把他的小褂子接住。桑林把腰帶往裡煞了煞,把肚子勒得格外突出,像個帶孩子老婆。咯____桑林打著飽嗝說,老公豬,大爺我還以為你不敢來了呢!朱老師說,桑林,今晚上的事,你跟你娘說過沒有?桑林瞪著牛蛋子眼問:說什麼?朱老師說:你是獨子,你爹死得早,你要有個三長兩短,誰養你娘的老?桑林說:老壞蛋,你準備棺材了嗎? 其餘三害也跟著說:老壞蛋,你準備棺材了嗎?朱老師問:咱是武打呢還是文打?桑林說:隨你!三害跟著說:隨你!朱老師說:那就文打吧!桑林說:文打就文打!三害說:文打就文打!朱老師走到場邊幾根拴馬樁前,說:看好了,爺們!然後他就對準了拴馬樁,一頭撞過去。栓馬樁立斷。朱老師指指另一根拴馬樁說:爺們,看你的了。桑林近前看看那根老槐木拴馬樁,猶豫了一會,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口裡大聲叫:師傅,您收了我吧!朱老師說:起來,起來,你這是幹什麼?桑林說:我服了!服了還不行嗎?朱老師說:小子,你知道廟裡那口大鐘是怎麼破的?那就是我用頭撞破的,如果你的頭比鐘還硬,就繼續地橫行霸道,如果你的頭不如那口大鐘硬,你就老老實實。桑林跪在地上,磕頭不止,連說:師傅饒命,師傅饒命。三害也跟著跪下,連聲求饒。從此朱老師就有了一個很響亮的諢名:鐵頭老朱。 觀禮臺上的大喇叭放起了節奏分明的進行曲,他們的步伐顯得輕鬆自如了許多。對嘛,早就應該放點音樂,站在我們身邊的那群右派不滿地議論著。穿著杏黃春裝的蔣桂英和蒙著一塊粉紅紗巾的陳百靈對著李鐵歡呼著:李子,加油;鐵子,加油!李鐵對著這兩個大美人舉起右手,輕鬆地抓了抓,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黃包車夫沒有自己的啦啦隊,他也不需要什麼啦啦隊,一個臭拉車的,難道還需要別人的歡呼嗎? 不需要,根本就不需要,他還是像跑第一圈那樣,黯淡無光的眼睛平視著正前方,兩條胳膊向兩邊乍開著,兩隻大手攏著,仿佛攥著車把。他的腦海裡浮現著的肯定全是當年在北京城裡拉洋車時的往事,與駱駝祥子一起出車,與虎妞一起鬥嘴,吃兩個夾肉燒餅,喝一碗熱豆腐腦,泡泡澡堂子,逛逛半掩門子……他的耳邊也許響著黃銅喇叭的笛笛聲,哨子吱吱地叫,也許是巡警在抓人,其實是旁邊的籃球場上一個運動員犯了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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