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腔廢話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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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雖然洗者雲集,來自五湖四海和世界各地,門前坐的老闆還是老馮,但他們不知道那老馮不是這老馮,那老馮只是老馮,那老馮不是紅孩兒。但他們還自以為得計在那裡瞎洗呢。」 問者:「是不是因為百年乾渴和憂患眾人迷了頭呢?——聽說許多總統和首相都變得又聾又啞。」 老太太:「也許他們的瘋傻和聾啞是假的,要來接管和控制五十街西裡人們的瘋傻倒是真的,現在的老馮倒是瘋傻和聾啞——也許我的孩兒並不瘋傻,提前十天嗅出這陰謀的味道知道五十街西裡早晚要變成一片廢墟提前從老馮到紅孩兒的縫隙中飛走了。說是丟了傻孩兒有些辛酸,說是千里尋子路途艱難,但我一想起孩兒能知道狼和狐狸比人強,提前與狼和狐狸為伍背叛了五十街西裡的瘋傻,我也算是苦盡甘來沒有白把他養大。」 問者恍然大悟:「由此看來前些天的電視轉播也是假的,說是老馮把世界變成了微縮景觀提到了五十街西裡,看來五十街西裡還是被世界包圍著自己成了另一個世界——瘋傻並沒有推廣反倒縮小和微縮了。水不能解決問題,火也不能解決問題;再這麼縮下去,可不就真成了監獄和瘋人院了嗎?說是老馮通過懇談要變化別人,看來老馮又被那些本身就是瘋子的觀眾、總統和首相給利用了。不把五十街西裡徹底逼瘋逼傻逼聾逼啞像他們一樣他們就不死心嗎?非要把世界縮得和塑得跟他們一樣嗎?——怎麼對五十街西裡有這樣的深仇大恨呢?」 老太太:「正是因為深仇大恨,他們接管和控制五十街西裡之後,又使五十街西裡在瘋傻之上又上了一個層次:現在已經不是瘋傻和聾啞的問題了,而是五十街西裡的居民已經被他們變成了殘廢——殘廢的表現是:一半人見人就哭,一半人見人就說黃色笑話,初看上去像瘋傻,仔細一看是因為失去了正經說話、正經生活、正經洗澡和正經瘋傻的能力——一個街區到處飛舞著黃色笑話,證明他們是多麼地寂寞和無趣呀,人人又哭又笑,一切創造都失去了原動力,人人沒有未來和展望,人人沒有理想和信仰,天長日久,他們怎麼能不瘋不傻呢?這時的瘋傻,就不是那時的瘋傻了。」 問者又恍然大悟:「現在我才明白令郎飛走的原因——雖然瘋傻是殘廢之一種,雖然玩水又玩火是飛蛾撲燈,但能在五十街西裡變得徹底無能和殘廢之前借著玩尿泥抽身飛走,也算是瘋傻之中突然清醒這時就不單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五十街西裡——他要給徹底殘廢的五十街西裡留下一絲希望和一棵火種。臨走時候他也沒有忘記老母,說是瘋傻其實他心知肚明,借著老娘做飯他出門玩泥,突然消失讓老母也尾隨其後借著尋找他的名義獲得新生——由此看來大娘看似在尋兒,其實也是通過這種尋找來接近兒子脫離過去的自己吧?」 老太太這時已聽得涕淚交流,拉著這問者和路人泣不成聲:「先生果然明白我兒和老身的心,傻兒現在已經丟失了,如果他現在還活在孤身身邊,我一定要讓他跟你結成八拜之交——如果不算辱沒先生的話。因為先生理解的不單是我兒和老身,還有五十街西裡萬千殘廢的民眾。——說到這裡我斗膽問先生一句: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問者這時有些驚慌:「不足掛齒,不足掛齒,我也是個瘋傻多年和娘也分離多年已經殘廢的人,又哭又笑在虛度光陰。今天碰到了老人家也是觸物傷懷,說了些瘋話和傻話言不及意還請老人家見諒。」 老太太:「原來先生如我兒般隱名埋姓——看似是老馮不是老馮,那麼我再敢動問先生家住哪裡嗎?」 這時問者突然潸然淚下:「還能住在哪裡?不過是世界大同罷了。」 老太太這時頓悟,對問者微笑著點頭。問者又對老太太拜了三拜,突然變成一隻蜘蛛蹣跚而去。蜘蛛的盔殼上,頂著一個人臉。原來這就是老太太千里尋子的必經之路盤絲洞。只是讓老太太疑惑的是,過去盤絲洞都是花容月貌的蜘蛛女,現在怎麼變成了一個男的和書生?接著老太太發現,大大小小的蜘蛛都頂著人臉在急急忙忙地滿地亂爬,一張張蜘蛛網橫七豎八地掛滿樹枝。小蜘蛛們個個揚爪攔路指向自己的嘴,它們也個個嘴唇乾裂又聾又啞。老太太這時才突然明白,原來乾渴之地不僅是五十街西裡,普天下都著了大火需要老太太的一瓶遠水來解近渴。這時老太太才意識到自己任重而道遠,她千里尋找的不只是自己的傻兒還有世界上所有動物和生物的性命——原來天底下所有的老娘都把自己的兒子丟失了。盤絲洞是這樣,接著女兒國也是這樣,通天河是這樣,火焰山也是這樣。世界原來瘋傻一片,老太太無處去尋淨土,自己的傻兒淹沒在眾多傻兒之中,這讓老太太不禁又掩面抽泣。三十二年過去當老太太一瓶水喂完蜘蛛、女兒、河中的妖怪和火焰之上飛舞的精靈自己也唇幹舌燥要昏倒在路旁的時候,兩座山峰之間,突然又跳出手持一柄寶劍的白骨精。看到白骨精老太太渾身哆嗦,多少人喪命在白骨精的劍下和她的床上。白骨精看到老太太瓶中的水已被別人用完一聲冷笑:「水呢?不知道最後還有白骨精嗎?」 老太太渾身哆嗦:「知道是知道,只是普天下的人太乾渴了,我一瓶水灌了一個太平洋,只夠他們每人濕一下嘴唇,還沒有深入和滋潤到他們的胃和腸。早知道這樣,我就再摑一缽大西洋了。」 白骨精:「非常時期,顧不得其他。一根骨頭化成的生命,說高貴她也高貴,上帝造人就用過這種方式;說低賤她也低賤,那就是她從小就沒有娘。都說五十街西裡人們的瘋傻有些可憐,接著又聾啞和殘廢讓人同情,但我從來就在瘋傻、聾啞和殘廢之中誰人又顧及過一次?我也是嚮往瘋傻、聾啞和殘廢而不得——你們作為人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我一根白骨嚮往人和你們還被你們千夫所指,如果我不嚮往你們而保持妖魔本身你們就甘心了?人瘋了傻了瘋傻迷失還有娘尋找,我千年一日就是一根白骨和孤兒——夜裡只能發出一點磷火你們還惟恐避之不及——哪裡有娘想起我我能對誰叫一聲『娘』呢?不是普天下眾多的娘丟失了兒子,而是眾多的白骨丟失了娘。不是娘在找兒,而是兒在找娘。既然你千里尋子現在還沒有尋到,我千年喊娘到現在還沒人答應,別人的娘都是有水先喂自己的兒郎,你有水沿途抛灑兒子還沒尋到水已經用光可見你把天底下的人都當成了自己的兒女——既然誰都可以是你的兒女,你兒女眾多充斥天地現在也不多一根骨頭和一個白骨精,叫我饒你也簡單,瓶中沒水我也可以原諒,你只要答應讓我叫你一聲『娘』——娘是什麼?娘就是甘露,娘就是乳汁,娘就是眼淚,娘的甘露、乳汁和眼淚勝過瓶中之水,有了娘的甘露、乳汁和眼淚就可以滋潤白骨的心田和靈魂!」 老太太依然哆嗦:「讓你叫娘也容易——只是你不是人而是白骨,被你叫了娘之後我會怎樣?」 白骨精:「說起來事情也簡單——讓白骨叫了娘之後,你也就是白骨了。」 老太太喉中一聲響,嚇得倒在地上。等她醒來之後,果然發現自己變成了一根白骨——自己已經提前解脫了嗎?——另一根白骨正在床邊給自己喂水。老太太也是驚嚇過度和乾渴過度,一口白骨的水喝下去,倒有些想通了。千里尋兒瓶中的水已被別人喝完,現在自己成了白骨開始有人給喂水——乾渴多日,一口水下去,果然是透徹入骨呀,看來白骨比人還要知道先人後己和孝敬自己的娘呢。這時白骨精又還原成少女模樣在安慰老太太:「娘,其實您不必害怕、委屈和勉強,我給你叫娘並不過分,我這根白骨不同於別的白骨,因為本來您就是俺娘。」 老太太:「此話怎講?」 白骨精:「因為我這顆白骨並不在荒郊野外——也許原來在荒郊野外,後來就到了五十街西裡,五十街西裡原來不也是荒郊野外嗎?後來就成了都市郊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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