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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第三場 老馮與主持人

  前提:老馮:五十街西裡第一個重視洗的人。

  給「懇談」節目進行音樂伴奏的是花兒紅樂隊——不但「懇談」節目請他們伴奏,「聊齋DOUBLE-QUOTATION」、「朋友屋」、「快樂總動員」等瘋傻娛樂節目也請他們伴奏。花兒為什麼這樣紅?那是因為他們得風氣之先,那是因為他們去過五十街西裡,那是因為他們的歌聲和藍調音樂是用青春和血液來澆灌。沒去五十街西裡之前他們無聲無臭,去了一趟五十街西裡他們變得半哭半笑,冷冷傻傻——反映到藝術和音樂上就變得野蠻、原始、欲哭無淚——我多想找一個沒人的場合大放悲聲啊,但真到沒人的原野,我看著滿地的茅草隨風滾動又欲哭無淚——和不鹹不淡——我多想拉住每一個路人訴說衷腸啊,但等見了世界上最親的人,我也變得有一搭無一搭咱們還不如說一段黃色笑話呢,這時就轉成了灑脫和無意——用得著跟你們認真嗎?大家馬上又理解成高傲和冷漠。這些高傲而冷漠、蠻橫又脆弱、親近和拒絕、溫暖又寒冷的聲和樂撞擊著我們的耳鼓和心靈,還有我們已經從本我到別人縫隙中飛走和飄散的魂兒——它還有一種召喚作用呢,我們就好像已經大放悲聲和訴說衷腸了。花兒紅樂隊走到哪裡,哪裡的觀眾和聽眾都如醉如癡和載歌載舞。親人,你終於來到了我的身旁。在我們沒變成一架微縮景觀之前,花兒紅樂隊先變成了一架微縮景觀。

  一聲鼓槌,一聲鑼響,電子琴和京胡彈拉出前奏,在觀眾如潮的掌聲中,老馮和主持人出場了。由於這次懇談的話題是關於五十街西裡人們的瘋傻,由於懇談的伴奏者是花兒紅樂隊,這天通過衛星轉播收看電視直播的觀眾覆蓋全球——事後BLZ民意調查公司的統計是七十億。

  許多國家的總統、首相和皇室成員都中斷手頭的工作圍著電視想學到些什麼。這比瘋牛病和口蹄疫受關注多了。一開始不是衛星直播,「懇談」節目害怕五十街西裡開洗澡堂子的老馮緊張,準備先錄相,又剪輯,一句話說錯了,還可以重說——比在現實生活中還要讓人迷途知返和胡塗亂抹,誰知穿著西服打著綠領帶的老馮不同意——事後記者採訪老馮為什麼打著綠領帶——當然穿西服可以理解,現在電視上誰不穿洋裝呢?問題是為什麼打著綠領帶,老馮大方地侃侃而談:「因為我是跟水打交道的人,綠色代表綠草如茵和柔情似水。」

  「或者說成是綠水長流和水肥草美也行。」

  關於電視不直播老馮有些不滿意:「直播我倒不緊張,先錄相後剪輯我倒有些害怕,說每句話的時候我倒要掂量掂量——因為誰知道你們掐頭去尾要剪掉些什麼!」

  「直播是原汁原味,掐頭去尾播出的節目中倒不是我而成了別人,由我到別人的縫隙中我的魂倒要被你們弄飛了。」

  「什麼用意嘛,別人都是直播,怎麼一到我就成了錄相?如果認為我老馮不合適——不適合直播,你們可以在五十街西裡另換一個人,看你們能不能再找出一個老馮?並不是我老馮要上這個節目——並不是我要來懇談,在洗澡堂子裡對著綠水、鮮花、玻璃天花板上嫦娥飛天的彩繪我也可以把心裡話說完——我在這個世界上不缺少朋友和懇談,搓背的老楊拉著我談心我還不耐煩呢——是你們在懇求我,並不是我在懇求你們!」

  老馮氣鼓鼓地坐在那裡。看到五十街西裡改變的人們都這麼理直氣壯和頤指氣使——一個開洗澡堂子的也居高臨下和指點江山,倒讓「懇談」節目的女主持人感到意外和佩服——這就說明懇談節目的嘉賓找對了嘛。本來就是要直播嘛,只是以錄相的名義解除老馮的思想顧慮和緊張情緒——這樣可以使老馮放得開和進得去,可以徹底弄清楚五十街西裡人們瘋傻的原因和這瘋傻通過老馮要到哪裡去,誰知老馮倒要借著水的名義和優勢直接放開——要放開就直接放開,不必繞路和找什麼藉口。是老馮膽子和勇氣真這麼大和改變了呢,還是他已經看穿「懇談」節目的花招故意殺一回馬槍給挑穿了呢?事後老馮又對記者說:「說看穿我也可以一眼看穿,但當時我還不屑於這麼做——一切都出於我的本性,我的本性和率直還就適合直播不適合剪輯——我這樣做還不單是為了我自己,把我剪輯錯倒沒什麼,由我剪輯錯了五十街西裡和萬千民眾的瘋傻就對世界有一種誤導了。那樣害的就不是我而是這懇談節目本身和它覆蓋的全世界了。」

  女主持人還有些不放心,直播前又問老馮:「你可知道收看這節目的還有許多國家的總統、首相和皇室成員,本來你是不緊張的,如果一直播你緊張了,中間出現冷場和卡殼——雖然我可以給你救場,但到救場的時候你還是滿頭大汗回答不上來那時可就讓你我都下不來台了——說不定看到老馮這麼窩囊,今後到你洗澡堂子洗澡的人都會銳減,你洗澡堂子的生意都會因此受到影響。到了那個時候你可別怪我事先沒給你打招呼。」

  老馮這時倒感到奇怪:「那你怎麼就沒想到還有另一種可能呢?到了懇談的時候緊張的不是我而是你呢?不是我回答不上來你提出的各種問題,而是你提出的每一個問題我都對答如流如水銀瀉地倒是我好放你不好收——潑水難收何況是水銀呢?不但我一談而不可收,而且我每一次的回答都使你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顯得膚淺——幾個回合下來我倒沒什麼在那裡心平氣和不動聲色你倒為自己的案頭準備不足和對老馮的估計不足而感到慚愧後面準備的問題還不如前邊的問題你倒在那裡滿頭大汗不好意思再問下去出現冷場這時不是你來救我而是我來救你接著我只好一個人在那裡自言自語和自問自答唱起了獨腳戲把這個節目從頭到尾支撐了一百二十分鐘直播下來不是我老馮顯得窩囊而是你們電視臺顯得窩囊不是我老馮洗澡堂子的生意要受影響而是你們懇談節目從明天起就壽終正寢再也拉不來廣告找不到播出時段我洗澡堂子的顧客都成了首相和總統也說不定沒經過我洗澡堂子的培訓還當不了首相和總統就更別說那些聾子的耳朵擺設般的皇室成員那時你倒在寒風蕭瑟中失業了倒要我再一次救你收留你到我洗澡堂子來當一個按摩女也說不定!」

  女主持人本是一窈窕淑女,也是電視和懇談把她害了,懇談了兩年多,她倒提前變成了別人。由她到別人的過程中她的本真和魂兒順著縫隙飛走了於是她也就不知道自己是誰和別人是誰說到底她也就是另一個行業的雞她倒把自己當成一棵大頭蒜離了她普天下的人就無法熗鍋從此她就把自己當成了人民的代言人經常在電視上說著「我代表廣大觀眾感謝各位總統、首相和各皇室成員的收看」云云她只遇到了沒有瘋傻的觀眾於是就可以裝瘋賣傻和自以為得計現在真遇到了五十街西裡的代表開洗澡堂子的老馮假傻遇到了真傻假瘋遇到了真瘋老馮一席瘋話說下來還真讓這傻冒出了汗事後老馮又說:「當時不是我存心要欺負她,而是她真往我槍口上撞哎,我也是摟草打兔子順便教育她一下。讓她知道一下五十街西裡的份量接著再掂量一下自己是幾斤幾兩的蛤蟆,這樣對她今後的提高和『懇談』節目的提高都有好處嘛。」

  女主持人搔著自己的假髮和臉上的油彩——假髮一下讓她搔歪了,油彩一下讓她抹花了——一切還得從頭化妝——說:「既然你說要直播——咱們不行就真直播,我代表廣大觀眾也就同意你直播——反正本來就要直播,但你畢竟是頭一回上電視——大閨女上轎頭一回,有些遊戲規則我還得事先提醒你,在懇談的時候,一切還要按照我所提問題的軌道和思路滑行而不要漫地跑馬——你時刻還要想著身邊還有一個人,就好像在酒吧裡帶一個女朋友不要再亂看別人一樣,否則就不是懇談而成胡說了。」

  老馮:「這個我懂,我洗澡堂子也有規則和程序,先脫衣服後脫鞋,蒸過桑拿再去搓,換上褲頭找三陪,最後打個八五折——我把這兒當成洗澡堂子不就得了?」

  女主持人看老馮真放鬆下來,終於松了一口氣,這時花兒紅樂隊已經開始調音,女主持人徵求老馮的意見:「花兒紅已經準備好了,咱們上場?」

  誰知老馮又提出一個問題:「咱們今天直播的時候,現場帶觀眾嗎?」

  女主持人這時留了一個心:「老馮你讓帶呢,還是不讓帶?這次我倒要代表廣大觀眾聽老馮哥的——就好像去酒吧你讓我穿什麼裙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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