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腔廢話 | 上頁 下頁
十四


  說到這裡老馬又昂揚起來。接著老馬像剛才老蔣批評老杜一樣批評孟薑女——他再一次把孟薑女當成了過去鞋匠的老婆:「剛才你還說我們可以在尋找眾人瘋傻的原因之前先尋找我們自己,在推廣眾人之前先推廣我們自己——好像占了多大便宜,現在看你還是頭髮長見識短啊,這恰恰是要爭先恐後地搶孝帽子和爭奪生死牌和夾塞簽發通往地獄的通行證呢!」

  老馬在刀尖火山上開始自以為是——但他哪裡知道,這恰恰是老蔣和孟薑女所需要的。孟姜女在老馬面前羞澀和慚愧地說:「說是老馬哥沒變化,原來他還是變化了——他不但由鞋匠變成了知識分子,又由知識分子變成了思想家。這是妹妹百年來始料不及的。看來不是你不瞭解妹妹,而是妹妹白白在哥哥身邊睡了一百多年——世上還有比這更讓人辛酸的事情了嗎?共同生活了百十年,原來她並不知道你是誰;但你還寬懷大量地容忍她,還對她妥協和退讓,她也就得寸進尺地以為抓住了你的弱點蹬鼻子上臉撒潑耍賴,過去我以為只有我在裝瘋賣傻身負重任,原來哥哥也是為了醞釀和積累自己僅僅抱著不爭論的態度在憐憫妹妹和他自己。他是一個把心裡的話都留到心底的人,他是一個把牙打碎咽到自己肚子裡的人,他是一個把苦難當成磨練的人,他是一個把淚流到鼻腔和神靈面前的人——但我對這一切卻渾然不知,還以為自己得天獨厚得風氣和風騷之先呢。說上路我可以不上路說不上路我可以上路但我從來沒有思考過路的本體和原因只考慮人們和自己的瘋傻,誰知老馬哥早已從路出發否定了上路和尋找瘋傻原因的必要——不尋找還好一些,一尋找反倒更加麻煩,一切還可以歸到不論,那麼我斗膽問老馬哥一句:是不是眾人瘋傻的原因已經被你私下尋找到了,所以你才這麼推三擋四裝瘋賣傻東繞西轉圍敵打援否定上路就好像過去妹妹撒潑耍嬌不願上路要拖住那歷史的倒車一樣——妹妹是要拖住歷史倒車不上路,而你是不是在不上路的外表下已經上了路?——身在我們中間,心早已離我們而去——除了這是對身邊和我們的譴責之外,是不是在我們的圈套之外,又設了一個更大的圈套?就好像看似哥哥不瞭解我,其實是我和眾人不瞭解哥哥一樣?」

  這時老馬神秘地看一看左右,又給孟薑女打了一下手勢,孟薑女心領神會,又摁了一下控制器,水晶金字塔馬上又變成了農業社會的農家小屋,小屋後無窗戶,前窗貼著窗紙,紙上剪著一隻大公雞——一切都欲張彌蓋,油燈之下,氣氛顯得多麼隱秘呀,老馬看著自己的嬌妻和接著就要上床的濕潤——稻草鋪上果然有一股麥香,這時有些忘乎所以——但多夜之後老馬說,看似忘乎所以,其實是已經到了決戰、攤底牌和不用再兜圈子的時候了;不是他們把老馬逼到了這個地步而是老馬把他們逼到了這個地步,不是老馬繼續偽裝不下去了而是他們黔驢技窮只好看老馬攤牌了——老馬不願再等下去了,老馬已經萬事妥當只欠攤牌,老馬已經忍無可忍和不能再忍了——當然老馬又胸有成竹,我不攤牌還好一些,我一攤牌你們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他將頭湊近孟薑女的香發說:「果然如妹妹所言,這路不用上了——就是作出上路的假相,我們也可以輕鬆地旅遊度假和天天過情人節,就是五十街西裡三年赤地千里,老馬哥為你們儲備的糧食也夠你們傻吃傻喝下去——以為我上次跟老杜要求吃飯是為了我自己,我也只是試探一下看你們糧食和精神的儲備罷了,以為老馬哥裝瘋賣傻了一個世紀,其實在老杜、老蔣和眾人停步不前的時候,在你天天和我撒潑打渾的時候,我已經精騖八極和心游萬仞地去過西天一趟——你們的懷疑還真有些捕風捉影;看似在五十街西裡做民意調查,其實我早已脫離民眾自做主張地為民請命尋找到了眾人瘋傻的原因和推廣這瘋傻的真經了。

  看似停滯一個世紀,其實五十街西裡的輪盤獨獨在我自己面前飛速地轉動,看似老杜老蔣在水晶金字塔裡度日如年,我一個筋頭十萬八千里倒是度年如日;看似世界在飛快地加速,其實我已經讓它速度放慢而且是恰到好處還是一天是一天。當然這其中——尋找過程中的苦甜酸辣和身處險境和處處是險境就一言難盡了。」

  說到這裡老馬停頓一下:「用我將我尋找和取經的艱難經歷和九死一生的紀錄片也放一遍嗎?」

  這時老馬悄悄從自己後屁兜裡也掏出一個控制器——原來他一個世紀之中也懷揣著一個控制器。這控制器大如寶玉,比老杜、老蔣和孟薑女手中握的控制器還要玲瓏剔透和精緻呢——老杜、老蔣、孟薑女的控制器只是一個控制器,老馬玲瓏剔透的寶玉還發著綠光呢。這讓孟薑女大吃一驚,但孟薑女做出懺悔的樣子死拉住老馬的手:「親哥,不用放了,我知道路途上有白骨精、盤絲洞、女兒國、火焰山和通天河——可在你歷經艱險和九死一生的時候,我還在那裡裝瘋賣傻和撒潑打渾——我只知道拖住這歷史的倒車,誰知道還可以把破車換成新車繼續上路呢?我渾然不覺入戲還很認真,哥已洞穿一切獨自上路獨自上路的同時還要在五十街西裡應付我們不顯得我們更加可憐?——你不放錄相你上路的過程我也能感同身受,你再放錄相我就慚愧得如你形容——死無葬身之地了。」

  老馬:「不放也行,看景不如聽景——夫妻之間留些神秘也好,那麼現在我要問你的是:你、老杜和老蔣花了一個世紀尋找眾人瘋傻的原因到底要幹什麼?僅僅是為了推廣——獨裁或是賺錢嗎?這個問題不搞清楚,我是不會告訴你眾人瘋傻的原因的;在問這個問題之前,我要問的是:現在你是站在老杜老蔣一邊,還是站到我的一邊?」

  孟薑女做出嬌羞的樣子:「當然我要站在我哥一邊了——與我哥比起來,老杜和老蔣就是兩泡臭狗屎!」

  老馬:「那你馬上告訴我你們尋找眾人瘋傻原因的目的是什麼——你們要利用眾人的瘋傻幹些什麼?」

  孟薑女:「老杜倒是要讓人們繼續瘋傻下去和將這瘋傻推廣出去,好繼續他的獨裁統治——他倒沒什麼大作為,但老蔣的真實目的是要將五十街西裡濃縮成一個微縮景觀,接著放到動物園裡讓人參觀——微縮景觀的好處是能四處搬動。」

  老馬感歎:「看他們的心有多毒,如果我不裝瘋賣傻故作糊塗和以天下為己任地拖著,五十街西裡和五十街西裡的民眾和瘋傻不早就被人出賣了?那時我們就成了動物園裡一架微縮景觀被人提溜著四處展覽——你還說站在我的一邊,到了那個時候,你還到哪裡去找你哥呀。——接著我要問的是,你們現在自己尋找到什麼地步了?」

  孟薑女:「通過各種儀器來觀察,也派其他人去過西天兩趟,僅僅找到人們的傻心——心沒有了,還能不瘋不傻?」

  這時老馬倒得意地笑了:「怎麼會僅僅是心呢?——如果僅僅是心的瘋傻,你們對付心還不是輕車熟路和駕輕就熟?——你們訓導心還是有辦法的,再要求一遍緊密和團結不就得了,就是心已經腐爛了,你們還可以換一個人造心臟繼續活下去,怎麼會到山窮水盡和彈盡糧絕的境地?——如果是這樣,眾人瘋傻的經驗早就被你們推廣出去了,我早成了你們微縮景觀中的普通一猴,你們還用再煞費苦心地跟我演戲和兜圈子——你們也不用再拖一個世紀了!——接著你還要告訴我,為什麼在你們尋找不到和尋找不到位的情況下要我去尋找呢?僅僅是因為我是鞋匠和沉默嗎?」

  孟薑女:「非也。真實的原因也是因為心——尋找到這一步只能說這一步,那是因為你的心——說起來跟鞋匠也有關係——比別人的心硬。當然這樣說也不準確,還可以表述成正是因為你的心比別人的心硬,所以你的心比別人的更軟弱更敏感更大也更小——你白天比別人心大,晚上在夢中卻比現實中的心小,你白天比別人膽大,晚上夢中比現實膽小——看你在夢中總是一驚一乍地醒來,還不說明問題?你的心和膽整整比現實晚了和小了一個世紀,所以我們對你放心。」

  老馬這時倒歎息著點頭。看到老馬感歎和認同,孟薑女悄悄松了一口氣——但她哪裡知道,她和她所代表的老杜和老蔣恰恰又在這裡上了老馬的當——正是因為他夢中的心和膽比別人小,倏忽無間和稍縱即逝,它才可以引導夢和夢中的心和膽呀,那時你就不知道它把人們的夢和膽和心和人們的瘋傻一驚一乍地引導到哪裡去了。不必再用老杜的倒臺和老蔣的上任來迷惑老馬和欲在藝術上再掀起一個高潮和變化、變奏了,你們說到底還不是官商勾結和換湯不換藥?但孟薑女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還在那裡因為和老馬交心和抓到老馬的短處而沾沾自喜呢——她又作出嬌羞的樣子說:「該交的心都交了,該交的底都交了——我站在哥哥一面該說的都說了,那麼接著親哥告訴我:既然人們的瘋傻不是因為心,那是因為什麼呢?——從昨夜淩晨四點到今天三星上來,接著就要雞叫了,我們說完這一切,也該上床歇著了。」

  這時老馬又故作拖延問:「如果我把原因告訴你們,你們在利益上與我怎麼分成呢?」

  孟薑女:「三一三剩一。」

  老馬:「上刀山下火海,夜裡夢裡,把我的心和膽又嚇縮一半——就值三分之一嗎?」

  孟薑女:「四六。」

  老馬馬上掏出自己放著綠光的寶玉:「既然這樣,我可以回到水晶金字塔和老杜老蔣直接談嘛——說是站在哥一邊,還是站在別人一邊嘛。」

  孟薑女這時笑了:「對半,對半成了吧?我鬥不過你——那我過去一個世紀就白白讓你睡了?就是去歌舞廳,也不能不給小費呀?現在我倒成歌舞廳的小石了——就算我是小石,你也該把五十街西裡人們瘋傻的真實原因告訴我了。」

  這時老馬認真地一字一句:「既然不是因為心,那就一定是因為魂。心是客觀——心是肉長的,魂才是主觀呀,五十街西裡運轉的速度加快了,一個世紀越轉越快,人更渴望由自己變成別人——也就是棄我,就好像剛才我渴望變化一樣;可在自己變成別人的過程中,大家我沒棄好,魂卻順著自己和別人的縫隙飛走了,溜走了,像一股煙一樣飄散了。剩下的是什麼呢?自己不是自己別人不是別人,你不是你我不是我,非驢非馬和不上不下——魂都沒有了,魂在夢中飛走了,人還怎麼活呢?除了瘋傻,就是瘋傻!」

  孟薑女拍著腦袋恍然大悟,原來事情是這樣,原來事情就這麼簡單,大家費勁轉腰子折騰了一個世紀。這值一個世紀嗎?這值對半嗎?哭都沒地方哭去。原來五十街西裡不相信眼淚。你能推倒長城,未必能推倒沒魂的五十街西裡。但老杜、老蔣和孟薑女恰恰在這裡又上了老馬的當,老馬這時說的恰恰不是真話。接著更讓孟薑女吃驚的是,老馬說完原因,便摘下頭上的一個面具——原來跟她睡了整整一個世紀的人並不是老馬,而是新近遷居到五十街西裡的一個行為藝術家。這時孟薑女倒有些困惑——就像剛才老馬困惑老杜一樣:那麼老馬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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