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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看來要找到羅長禮那句話,還得去廣東到處找羅曉鵬。這時明白想打聽出七十年前的一句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至於接著去不去廣東,牛愛國有些猶豫。不是猶豫羅曉鵬難找,或猶豫自己的時間或盤纏,而是羅長禮和羅安江說得著是一回事,羅安江和羅曉鵬說得著是另一回事。正因為兩人說得著,可說的話題就很多;不知羅安江與本家兄弟羅曉鵬說的許多話中。有無羅長禮與羅安江說的這一段;就是說過這一段,這句話與羅長禮和曹青娥有關,與羅曉鵬無關,不知羅曉鵬是否還記在心中。何玉芬與牛愛國說完這些話,又帶牛愛國到正房,看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的照片。還有她丈夫羅安江的照片。牆上的鏡框中,有一張全家福,羅長禮也就是吳摩西是個老頭,瘦高,尖頭頂,留著一撮山羊鬍子,坐在正中,眼睛直直的,看著前方。這人雖是牛愛國的「姥爺」,但兩人平生無見過面,也無說過話,牛愛國看上去,也就是個陌生人。羅安江站在人側,板著臉,像羅長禮一樣,也眼睛直直的,看著前方。沒見羅安江的照片之前,牛愛國想著他是個大眼,誰知是個細眯眼。剛才聽何玉芬說,羅安江剛生下來,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說他像一個人,牛愛國以為他像曹青娥也就是巧玲,所以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親他;現在看上去,跟曹青娥長得一點不像,看來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說的不是曹青娥也就是巧玲,而是另外一個人;那另外一個人是誰呢?牛愛國又想不清楚。何玉芬又帶牛愛國走到里間,從牆根櫃子裡,拿出一遝破紙,說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生前,把這遝破紙。當了一輩子寶貝,臨死時,把它交給了羅安江。羅安江生前,也把它當個寶貝,一直放到櫃子裡,不讓人看。牛愛國接過這遝紙,紙已經發黃,許多地方被蟲蛀了。打開,紙上是一幅圖,畫著一座宏大的房子,看上去像一座教堂。教堂頂端有十字架,還有一座大鐘。圖畫得倒是氣派,因不知其中的緣由,雖呼之欲出,牛愛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將圖紙翻過來,圖紙的背面,寫著兩排字。頭一排是蠅頭小楷:惡魔的私語;第二排是鋼筆字:不殺人,我就放火。兩排字的字形不同,顯然不是一個人寫的;多年過去,字跡也有些模糊。牛愛國看到這兩排字,皆心裡一驚。但物在人亡,既不明白這字是誰寫的,也不明白這人寫這字的情形,就不明白這些話的含義。琢磨半天,仍難解其意,只知道是兩句狠話。倒是這種狠的心情,自己也曾有過。歎了口氣,將這紙疊起來,又交給何玉芬。何玉芬又把它放回到櫃子裡。

  吃過晚飯,何玉芬又與牛愛國對坐著說話。一個東向坐。一個西向坐。這時何玉芬說:「兄弟從山西到延津,又從延津到咸陽,不光為打聽些過去的事吧?」

  牛愛國看大嫂溫和,一是與她說得來,二是既與她不熟,也與她不生,半生不熟,適合說心裡話;也是一路走來,無人說話,心裡憋得慌;便將自己的心事,從媽曹青娥得病住院說起,到曹青娥去世,接著龐麗娜第二次跟人跑了;由第二次跟人跑了,說到第一次跟人跑了;第一次自己出走到滄州,這次出門找龐麗娜和老尚也是假找,如何到了河南滑縣,又如何去了延津,從延津又來到陝西咸陽,一五一十,來龍去脈,說了個痛快。說完,牛愛國歎口氣:「我也明白,說是為媽找過去的事,還是想借此解自個兒的煩悶。」

  何玉芬聽完,歎息一聲:

  「大兄弟,你要這麼說,我勸你就別找了。」

  牛愛國:

  「為啥?」

  何玉芬:

  「就是找到這些事,也解不了你心裡的煩悶。」

  牛愛國:

  「此話怎講?」

  何玉芬:

  「能看出來,你心裡的煩悶,比你找的事還大。」

  牛愛國心裡咯噔一下,覺得何玉芬的話,說中了他的心事。自己的心事,自己未必能掂出它的分量。兩人說話說到半夜,各自回房安歇。牛愛國洗過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聽到正房的座鐘敲響夜裡三點,還沒睡著。正房傳來何玉芬和她小女兒的鼾聲。牛愛國披衣起床,來到院中。院中有一棵大槐樹,牛愛國搬一個凳子,坐在大槐樹下。低頭想了一陣心思,猛地抬頭,一個大月亮,缺了半邊,頂頭在半空中。雖是半個月亮,卻也亮得逼人。一陣風吹來,槐樹的葉子索索地響;腳下樹葉的影子,也隨聲索索地晃動。牛愛國突然想起八個月前,他在河北泊頭「老李美食城」,也碰到這麼一天,頭頂的月亮,比今天還大。那天牛愛國從滄州到德州送豆腐,回來的路上,汽車的水箱壞了,牛愛國只好將車停在「老李美食城」。「老李美食城」的院子裡,也有一棵大槐樹。就在那天夜裡,他和章楚紅好了。後來兩人越來越好,越來越說得著。夜裡說話。能說整整一夜,不困,不累,也不餓。再後來一天,章楚紅在床上抱著牛愛國,讓他帶她走,離開泊頭。當時的牛愛國不是過去的牛愛國,成了另一個牛愛國,張口就答應了。章楚紅見牛愛國答應了,又抱緊牛愛國:「你要這麼說,我就有一句話要給你說。」

  牛愛國:

  「啥話?」

  章楚紅:

  「我回頭再告訴你。」

  但等到回頭,牛愛國聽了滄州「雪贏魚豆製品公司」崔立凡一席話,害怕出人命,害怕自己帶不了章楚紅,借媽曹青娥生病,逃回山西沁源老家。從那天晚上到現在,七個月過去了。七個月中,沒敢再認真想這事。現在觸景生情,突然覺得章楚紅沒說出的話,和吳摩西臨終前要對巧玲說的話一樣重要。吳摩西對巧玲說的話,就是到廣東找到,也未必能解牛愛國心中的煩悶;章楚紅要說的話,卻能打開牛愛國心頭那把鎖。沒想起這段事牛愛國還想去廣東,接著去找吳摩西當年給巧玲說的話,想起這段事牛愛國想去找章楚紅。七個月前他膽小閃了章楚紅,現在從沁源到滑縣,從滑縣到延津,從延津到咸陽,一路走來,人走瘦了;今天晚上,膽子卻突然長大了。在那件事情上膽小了,七個月後,卻從別的事情上,膽子又長大了。膽子大了的牛愛國,就成了敢帶龐麗娜一起出走的老尚。第二天一早,牛愛國就去羅安江家胡同口的雜貨鋪裡,給河北泊頭的「老李美食城」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個公鴨嗓,牛愛國聽出聲音不是「老李美食城」的老闆李昆,以為是廚子胖三,便大著膽子問:「章楚紅在嗎?」

  對方回答得很乾脆:

  「不在。」

  牛愛國:

  「是出去買菜了,還是這幾天去外地了?」

  對方:

  「走了半年了。」

  牛愛國吃了一驚,又爹著膽子問:

  「李昆呢?」

  對方:

  「不在。」

  牛愛國:

  「去哪兒了?」

  對方:

  「不知道。」

  牛愛國產生了懷疑:

  「你是『老李美食城』嗎?」

  對方:

  「過去是,現在不是。」

  牛愛國:

  「你現在是啥?」

  對方:

  「老馬汽修廠。」

  牛愛國放下電話,知道事情發生了大的變故。接電話的也不是廚子胖三。牛愛國想了想,破釜沉舟,又給章楚紅的手機打電話。這號碼倒一直記在心中。但七個月來,他一直躲著這號碼,一直害怕這號碼找他;現在心裡焦急,加上膽子大了,徑直撥了過去。撥號時,牛愛國心裡咚咚亂跳。待撥通,電話裡卻說,該號碼已經停機了。左右找不著人,牛愛國不知情況發生了什麼變化,心裡更加著急。牛愛國回到羅安江家,當即就要告別何玉芬,上路去泊頭。何玉芬見他這麼快就要離開,吃了一驚,問他哪裡去;牛愛國沒說自己要去泊頭,而說要回山西沁源老家。何玉芬聽他這麼說,倒松了一口氣,說:「知你夜裡沒睡好,想孩子了吧?」

  牛愛國點點頭,收拾東西要走。何玉芬:「大兄弟,家裡沒別的,臨走送你一句話。」

  牛愛國:

  「啥話?」

  何玉芬:

  「日子是過以後,不是過從前。我要想不清楚這一點,也活不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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