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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姜素榮:

  「我也這麼勸過他。其實他來第二天,我就看出來了,對見不見你媽,他也有些猶豫。你媽來,他也就見了;讓他去山西,他死活不去。」

  又說:

  「也不知他顧慮個啥。」

  不管羅安江顧慮個啥,牛愛國從滑縣到延津來,等於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姜素榮有個弟弟叫姜羅馬,二十出頭,在延津縣城開三輪車,拉些散客。牛愛國和姜索榮正說話間,他開著三輪車路過姐姐的雜貨鋪,停下喝水。見牛愛國面生,便問姜素榮這人是誰;打問出牛愛國的來路,倒對牛愛國因為八年前的事,千里迢迢來到延津,有些好奇。接著不去拉客了。留下聽他們說話。聽著聽著,聽出不全是為了八年前的事,還為了七十年前的事,就更加好奇了。姜素榮說著說著煩了,薑羅馬倒起了興致。牛愛國見姜素榮說不出什麼,也就不問了;下午,薑羅馬用三輪車拉著牛愛國。在延津縣城四街轉了轉。薑羅馬也是愛說話,指著現在的延津,給牛愛國講解七十年前的事情。到西街一個地方,告訴牛愛國這是當年吳摩西和吳香香蒸饅頭的家,現在成了一家醬菜廠;到了北街轉盤處,說轉盤西北角,當年是意大利神父老詹的教堂,現在成了「金盆洗腳屋」;到了東街橋下,說這裡當年有吳摩西挑水的井,現在成了一個捲煙廠;回到南街,指著姜素榮雜貨鋪旁邊的劇場,說這裡當年是吳摩西大鬧南街的地方,當年的一個碌碡,現在還戳在劇院門側。薑羅馬對這些事也是聽說,這些事在延津只剩薑家知道;牛愛國既對現在的延津不熟,也對七十年前的延津不熟,聽後,也理不出七十年前這些事的來龍去脈。這時薑羅馬問:「大哥,你從山西到延津來,不會光為打聽七十年前的事吧?」

  牛愛國一愣:

  「那你說我為啥?」

  薑羅馬:

  「我也納悶了一下午呢。如果是為了現在,應該是找一個東西。可七十年前,一個賣饅頭的,能留下啥寶貝呢?」

  牛愛國哭笑不得,感歎一聲:

  「老弟,如為找一件東西就好了。」

  但他如何從曹青娥去世說起,說到龐麗娜第二次跟人跑了,自己如何出去假找龐麗娜和老尚,又如何到滑縣找陳奎一,接著碰到三個延津人,又到延津找七十年前的事,這些來龍去脈呢?不解釋還好,一解釋更解釋不清了。只好說:「就算是個東西,不是也沒找到嗎?」

  薑羅馬聽他這麼說。倒來了勁:

  「楊家莊你還去不去?」

  楊家莊是吳摩西或羅長禮從小生長的地方,按說應該去。但吳摩西自逃到咸陽改叫羅長禮之後。再沒回過楊家莊,也沒回過延津;上次羅安江來延津,也沒去楊家莊,想著現在去也是自去,便說:「我不去楊家莊,我想去咸陽找羅安江。」

  薑羅馬愣在那裡:

  「大哥,你比我還軸。你這樣的人,我沒有見過。」

  第二天,牛愛國向姜索榮要了羅安江家在咸陽的地址。要去咸陽。當年羅安江對去山西有些猶豫,牛愛國對去咸陽,卻沒有猶豫。羅安江越是猶豫,牛愛國越想找到羅安江。找羅安江也不是為了找羅安江,還是想找到死去的羅長禮也就是吳摩西,看他臨終時留下什麼話。七十年前,吳摩西從河南去了陝西;七十年後,牛愛國也從河南去了陝西。牛愛國在心裡盤算一下,吳摩西去陝西的時候二十一歲,牛愛國去陝西的時候已經三十五歲了。牛愛國這趟從山西沁源出來,本是假找龐麗娜和老尚,沒想到轉了一圈,卻要去陝西找吳摩西;七十年前吳摩西從延津出門時,找人也是假找;沒想到七十年後,一個假找找另一個假找,卻是真找。牛愛國倒有些啼笑皆非。姜素榮聽說他要去陝西,雖吃了一驚,也沒留他,牛愛國坐長途汽車到了新鄉,從新鄉坐上開往蘭州的火車。火車上人多,牛愛國在車廂過道裡站了一天一夜,也沒坐上座位。也是站久站乏了,夜裡站著打瞌睡,褲兜裡的錢包被人偷去了。好在車票沒在錢包裡,在上衣口袋裡。第二天下午,車到咸陽,牛愛國拿著車票,背著提包,出了咸陽站。想著與羅安江頭一回見面,身無分文去找人家,會有諸多不便,也容易讓人產生誤會;在肚子裡罵了一陣賊,偷人錢事小,誤了人家的正事,就可恨了;便在火車站的貨棧扛了五天大包,掙了八百多塊錢。按說扛五天大包只能掙四百多塊,牛愛國白天黑夜連軸轉,不知扛了多少大包,掙了八百多塊。拿到錢,出了貨棧,已是第六天清晨。牛愛國來到火車站廣場,坐在一個水攤前喝水。喝完水,五天的困勁兒一塊上來了。旁邊有幾排連椅,供南來北往的旅客歇腳。清晨旅客少,牛愛國躺在一個連椅上,頭枕自己的提包,想打個盹。身子剛放平,就睡著了。一覺醒來,還是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來。牛愛國以為自己打了個盹,旁邊賣水的大嫂卻說,他已經睡了一天一夜。大嫂說,昨天看他睡了一天,沒有在意;今天清晨又來廣場擺攤,看他還在這裡睡,以為他病了,剛要喊他,他也就醒了。牛愛國這時感到尿憋得痛。知道自己不是睡醒了,而是被尿憋醒了;又發現胳膊上爬滿汗鹼,知道睡時出過幾回汗,落過幾回汗;牛愛國對賣水的大嫂不好意思一笑,說自己沒病,就是缺覺;然後先去廁所,排空了肚子,又到火車站水房,洗了洗胳膊,擦擦前胸,又洗了把臉,渾身精神許多。在街巷的小攤吃過早飯,按著在延津記下的地址,去咸陽光德裡街水月寺胡同一百二十八號去找羅安江家。有了確切的地址,尋到該找的人倒也不難。但到了羅安江家,才知道羅安江八年前已經去世了,留下一個老婆和兩個孩子。

  羅安江的老婆四十多歲。瘦弱,白淨,叫何玉芬;羅安江的大孩子是個兒子。十八九歲,已出外打工,不在咸陽;小女兒才十多歲,正上小學。何玉芬問明牛愛國的來意,先是吃了一驚,接著倒是個耐心人,按著牛愛國的意思,從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說起,一直說到自己的丈夫羅安江,將過去的七十年,前後說了兩個鐘頭。也許是丈夫死了,平時無人與她說話,說起這些陳年往事,她倒也不煩,不像河南延津的姜素榮,說著說著,自個兒先急了。何玉芬說話不緊不慢,說完一段,還看牛愛國一眼,咂吧嘴一笑,作個了結。她說,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七十年前逃到咸陽後,一直在街上賣大餅。除了賣大餅,還賣芝麻燒餅和河南火燒,還賣牛頭肉和羊頭肉。整天戴個白帽子,像個回民。聽說他來咸陽之前,還去過寶雞,說是去找一個人。那個人沒有找到,折返頭又來到咸陽。在咸陽娶妻後,生下三男一女。到了孫子輩,有十幾個孫子孫女。何玉芬自嫁給羅安江後,就知道羅長禮跟老伴說不著,跟兒子們說不著,跟兒媳們說不著,孫子輩中,跟其他人也說不著,唯獨跟羅安江說得著。全家人都說羅長禮偏心。何玉芬聽婆婆說,羅安江一生下來,羅長禮就說他像一個人;羅安江五歲之後,兩人就開始說話,夜裡睡在一張床上,什麼都說,一說就是半夜。羅安江娶了老婆之後,遇事不與何玉芬商量,與爺爺羅長禮商量。二十年前,羅長禮去世了。八年前,羅安江突然得了胃癌。知道自己得病之後,他就鬧著去河南延津,說羅長禮生前留下一句話,讓他放心不下;不得病就忽略了這事,知道自己在世上時間不長了,便想在臨死之前,去延津找一找當年爺爺丟失的女兒巧玲;找不到也就算了,如能找到,好把這句話當面告訴她。找到找不到,都圖個心安。家裡人看羅安江有病,都攔住不讓他去。但八月十五前三天,他趁人不備,一個人悄悄去了火車站,打張車票去了河南。在延津待了半個月,也沒找著當年的巧玲,就又回來了。回來三個月後。就去世了。沒想到八年之後,巧玲的兒子牛愛國又來找他。說完這一段,又看牛愛國一眼,這次沒笑,掩面唏噓一陣。這時牛愛國又想起延津姜素榮的話,她說羅安江在延津待了半個月,心事很重,吃不下飯;原來不單是心事重,身體也有重病。想來羅安江也是個有心事不外露的人。這恐怕是他媽曹青娥八年前沒有想到的。如果媽曹青娥知道羅安江得了重病,也許就去了延津。這時牛愛國又不明白,當年的曹青娥,為啥不與羅安江見面呢?羅安江想見曹青娥,為何又不去山西沁源呢?其中也定有原因。能見面的時候不見面,曹青娥臨死之前,像八年前得了重病的羅安江一樣,突然又想見面,豈不知羅安江已經死了八年了。大家不見面是不想理會那些事,怎麼趕在臨死之前,都又想理會了呢?這其中的奧秘,牛愛國想不清楚。牛愛國:「大嫂,你知道姥爺對大哥說的那句話嗎?」

  牛愛國說的「姥爺」,就是吳摩西或羅長禮了,「大哥」就是羅安江了。何玉芬卻搖搖頭:「你大哥這人,跟我也說不來,他有話不跟我說。」

  牛愛國:

  「那他跟誰說得來呢?」

  何玉芬:

  「他跟兒子女兒都說不來,只跟一個本家兄弟叫羅曉鵬的,兩人常在一起說話。」

  牛愛國:

  「羅曉鵬在家嗎?」

  何玉芬:

  「他帶著我兒子,叔侄倆做伴,到廣東打工去了。」

  牛愛國:

  「他倆留的有電話嗎?」

  何玉芬:

  「爺兒倆打工也不容易,一會兒珠海,一會兒汕頭,一會兒東莞,沒個固定地方,也就沒個固定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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