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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牛愛國這時覺出三十多歲平頭的精明,錢花得不多,但什麼都吃到了;又湯湯水水,吃個熱乎。飯攤男人這時笑問:「三位大哥是延津人吧?」

  三十多歲的平頭:

  「你咋知道?」

  飯攤女人:

  「延津人都孬。」

  「孬」是河南話,就是搗蛋的意思,牛愛國聽懂了。三個延津人笑了,牛愛國也笑了。這時牛愛國突然想起,他媽曹青娥,當年就是延津人。牛愛國問飯攤女人:「大嫂,延津離這裡多遠?」

  飯攤女人:

  「兩縣搭界,一百多裡。」

  牛愛國來河南本是為了假找龐麗娜和老尚,偶然想起陳奎一,才來到滑縣;沒想到滑縣離媽曹青娥小時候的老家延津這麼近。為找龐麗娜,無意之中。找到了媽曹青娥的老家。這時突然又想起曹青娥臨死之前,不會說話,拼命敲床,要找一封信;當時大家不懂她敲床的意思,這封信她生前沒有找到,她死後牛愛國無意中找到了;讀了信的內容,明白了媽找這封信的目的,可能是讓給延津一個叫姜素榮的人打電話。臨終之前,想讓姜素榮去沁源一趟,她有話要說。或有話要問。不想起這些還好,一想起這些,牛愛國對「延津」二字的反應,和剛才偶然聽到就不一樣。牛愛國將羊肉燴面放下,起身轉過桌子,坐到三個延津人跟前:「三位大哥,是延津哪裡人呢?」

  一老一少仍不說話,三十多歲的平頭看了牛愛國一眼,覺出牛愛國問話並無惡意,才說:「縣城北街,咋了?」

  牛愛國將凳子往前挪了挪:

  「既然大哥是縣城人,可認識一個叫姜素榮的人?」

  三十多歲的平頭仰臉想了想,搖搖頭,看其他一老一少兩個人,兩個人想了想,也搖頭。那個五十多歲的老者問:「是縣城哪街的?幹啥的?」

  牛愛國:

  「哪街的不知道,知道是個彈花的。」

  老者笑了:

  「現在都沒人彈花了。」

  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延津縣城有幾萬人。我們哪能都認識?」

  說著話,三人又吃完小碗面大碗盛的羊肉燴面。也是急著趕路,三十多歲的平頭交完飯錢,向其他兩個人揮揮手,三人上了卡車,又呼嘯著開走了。

  半夜不出來吃這頓飯牛愛國就在滑縣待下去了,待上半個月到二十天,又返回山西沁源;吃了這頓飯,知道延津就在一百多裡外,第二天一早,牛愛國搭上長途汽車,去了延津。過去覺得延津跟自己沒有關係,現在想起媽曹青娥臨終前要找的那封信,覺得跟自己關係很緊。當時找到姜素榮來的那封信,覺得媽已經死了,再給姜索榮打電話沒有用;現在覺得媽雖然死了,他想找到姜素榮,問一下姜素榮,媽想找她要說和要問的話。媽已經死了不能問媽,問媽想問的姜素榮,說不定也能問出個子丑寅卯。既然八年前姜素榮和吳摩西的後代有了聯繫,說不定到了延津,連吳摩西的底細,也能打聽出來。吳摩西雖然已經死了二十多年,保不齊吳摩西臨終之前,會留下什麼話。八年前那封信上說,吳摩西的孫子從咸陽到延津來,要見曹青娥;八年前曹青娥沒理會這件事,臨終前卻又惦記著這件事。不碰到延津人想不起從頭到尾這些事,見到三個延津人,牛愛國突然想將這些事從頭至尾弄個明白。初想弄明白是為了媽曹青娥,再想弄明白是為了牛愛國自己。自己跟七十年前的吳摩西,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聯繫。不說他是自個兒另一個姥爺,七十年過去,兩人的遭遇就有些相同,起碼出門找人是假找是相同的。既然出門找人是假找,雖然吳摩西後來把曹青娥也就是巧玲弄丟了,怎麼一輩子再沒回延津呢?弄清楚這些事對吳摩西和曹青娥沒有什麼,吳摩西和曹青娥都已經死了;但弄清楚它們,說不定能打開牛愛國現在的心結。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沒想到這把鑰匙,竟藏在七十年前。這時又突然明白,昨晚進了滑縣,除了覺得心不亂,還對這裡感到親切,原來以為親切的是滑縣,誰知不是滑縣,而是滑縣跟延津離得近。他一輩子沒去過延津,沒想到跟延津有這麼緊密的聯繫。臨離開滑縣「瑤池洗浴城」,牛愛國給滑縣的朋友陳奎一寫了一個紙條。紙條上沒告訴陳奎一他要去延津的事。沒告訴這件事不是有意背著陳奎一,而是關於去延津之事,根根葉葉說起來太複雜,一句兩句說不清楚。牛愛國寫道:老陳:

  山西家裡有急事,我先走了。這次能見到你,我很高興。我改日再來吧,咱留言面敘。你多保重。

  牛愛國

  寫好,知洗澡堂子有人與陳奎一不對付,沒把紙條交給洗澡堂子的人,交給在「瑤池洗浴城」門口擺煙攤的一個中年婦女;看中年婦女有些不樂意,便買了她一盒煙。然後去長途汽車站,坐車去了延津。

  到了延津縣城,牛愛國才知道延津縣城之大。比滑縣和山西沁源的縣城大多了。縣城正中有一座寶塔。塔院外是一條津河,浩浩蕩蕩,從縣城中間穿過。河上有一座橋,橋上橋下,皆是挑擔的、推車的、賣菜的、賣肉的、賣果子的、賣雜貨的;縣城有幾隻大喇叭,裡面播著豫劇、曲劇和二夾弦;除了這些河南戲,竟還有錫劇和晉劇;便知道延津是個四方人走動的地方。這麼大一個縣城,想打聽出一個隻知姓名不知地址的人並不容易。牛愛國從上午問到中午,從東街問到西街,從北街問到南街,沒問出個所以然。這才知道昨天夜裡在滑縣街頭,那三個延津人不知姜素榮為何人,不是妄說。八年前姜素榮給媽曹青娥寫的信上,倒有姜素榮的地址和電話;那封信牛愛國還留著,一開始放在沁源縣牛家莊,後來放到縣城南關租的房子裡。他想給沁源的姐夫宋解放打個電話,讓他去南關家裡找出這封信,告訴他地址和電話;但又怕露出假找龐麗娜和老尚的馬腳,只好繼續用嘴在延津縣城問下去。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在縣城北關火車站,問到一個賣醬兔腿的,正好姓姜,是姜素榮的本家;經他指點,這才終於在縣城南街劇院北側,找到了姜素榮家。

  姜素榮是個三十七八的婦女,她的爺爺叫姜龍。曹青娥活著的時候。給牛愛國說過延津和薑家的事,牛愛國腦子裡,對延津和薑家大體有個印象。待見到延津和姜素榮,還是和腦子裡想的不一樣。四十年前曹青娥來延津時還沒有姜素榮,薑家還在彈棉花,如今薑家不彈棉花了;從姜龍薑狗一代到現在。薑家由十幾口子變成五六十口子,幹啥的都有。姜索榮開了一個雜貨鋪,賣些煙、酒、醬油、醋、鹹菜疙瘩、方便面、各種飲料和礦泉水,門口還有一個冰櫃,賣些冰棍和雪糕等。雜貨鋪的名字就叫「素榮門市部」。沒打問出姜素榮家地址之前,牛愛國已在南街來來回回走了三趟,也沒留意這個門市部的招牌。姜素榮問明牛愛國的身份,不明牛愛國的來意,一開始以為牛愛國在河南有棘手的事找她,或借錢,或借物,便有些警惕;待牛愛國說清是為了打聽些往事,姜素榮才放下心來。接著聽說曹青娥去世了,感歎一番,說:「沒跟這位姑奶奶見過。」

  待牛愛國問到八年前,吳摩西的孫子到延津來,她給山西沁源牛家莊曹青娥寫信,讓曹青娥到延津來,到底要說個啥,姜素榮卻一問三不知。牛愛國:「大表姐,那封信不是你寫的嗎?」

  姜素榮:

  「那信不是我寫的。陝西的客想說的事,我根根梢梢都弄不明白;我是個急性子,不愛寫信,那信是羅安江代我寫的。」

  姜素榮告訴牛愛國,吳摩西七十年前逃到陝西咸陽之後,不叫吳摩西了,又改名羅長禮,所以他的孫子叫羅安江;八年前寫那封信時,羅安江怕事中的曲曲彎彎解釋不清,仍把他爺爺說成吳摩西。牛愛國不明白吳摩西到陝西之後,為什麼又改名姓,其中又有什麼緣由;但也顧不上計較這些七十年前的事,先問八年前的:「羅安江在延津時,都說了些啥?」

  姜素榮想了想,說:

  「忘了。只記得他想見你媽。他本來該姓楊,從陝西到延津來,按說應該去楊家莊,但他沒去楊家莊,來找咱們薑家,就是看能否找到你媽。」

  牛愛國:

  「他在延津住了多長時間?跟別人聊過嗎?」

  姜素榮:

  「看來他有心事,整天吃不下飯,也不跟人聊;住了半個月,見你媽沒回音,他就回陝西了。」

  牛愛國:

  「既然他想見我媽,從你這裡,又知道了山西的地址,為啥不直接去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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