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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兩人剛見面,牛愛國不好說自已是來投奔他。說:「我到河南來辦事,路過滑縣,正說明天去陳家莊看你呢。」

  陳奎一先說: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又說:

  「但我現在顧不上和你說話,我得去辦一件事,從明天起,咱再痛痛快快說上幾天。我在滑縣也沒個好朋友,憋死我了。」

  牛愛國:

  「去辦啥事?用不用我幫忙?」

  陳奎一:

  「回陳家莊一趟,兩個兒子打了起來。都娶了媳婦,兩頭叫驢還是拴不到一個槽上。我回去每人打他們一頓。」

  又說:

  「你是跟我回陳家莊,還是在這裡等我?」

  牛愛國本想跟他回陳家莊,但想著人家家裡正在打架,自己如何好去添亂?也知道陳奎一回滑縣以後,家在這裡,也是一手事,不比在長治修高速路,兩人在一起吃豬耳朵豬心的時候。便說:「我在這裡等你。」

  又擔心:

  「我聽說陳家莊離縣城一百多裡,大晚上,你怎麼走?」

  陳奎一一笑:

  「我學會了騎摩托。」

  陳奎一穿上衣服欲走,這時澡堂一個胖老頭,手裡拿著一把竹牌,挨個跟床鋪上的人收澡錢和鋪錢;收過錢的,在床頭掛一個竹牌;正好收到牛愛國。牛愛國欲掏錢,陳奎一一把攥住牛愛國的手,對胖老頭說:「我的朋友,從山西來的。」

  誰知胖老頭不買陳奎一的賬,翻著眼說:「不管誰的朋友,不管從哪兒來的,洗澡住店,就得交錢。」

  陳奎一跳到他跟前:

  「尻你媽,就是不交,咋了?」

  牛愛國忙拉陳奎一:

  「別因為十塊錢,傷了你們朋友和氣。」

  陳奎一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不是沖著你,是沖著我。」

  如胖老頭沖著牛愛國,牛愛國交過錢就沒事了;陳奎一說胖老頭沖著他,牛愛國反倒不好交錢了。胖老頭瞪了陳奎一一眼,轉身去別的床鋪收錢。牛愛國問陳奎一:「是你們經理?」

  陳奎一:

  「他能是經理?是經理他姨父,看個床鋪,狗眼看人低,你不用理他。」

  陳奎一說完,匆匆忙忙走了。牛愛國搖頭一笑,原以為到滑縣找陳奎一很容易,誰知也費了一番周折。說是周折,沒想到又恰好遇上。牛愛國重新去澡池子泡了澡,自己搓了泥。一路上跑了兩三天,身上的泥還挺多。將身子搓洗乾淨,回到外間鋪位上,坐著喘了一陣氣,蓋上一個被單子歇息。也是一路上馬不停蹄,跑得乏了,很快就睡著了。夢中,牛愛國似乎沒來滑縣,還在山西沁源。在爬沁源縣城西關的廢城牆。待爬到廢城牆上。沒想到龐麗娜也在上邊。原以為龐麗娜跟老尚去了長治、太原、運城、大同、石家莊、保定、渭南、銅川、洛陽、三門峽或廣州,誰知就在沁源的廢城牆上。原以為龐麗娜出了事,誰知她沒有出事;不但沒跟老尚出事,幾年之前,也沒跟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出事。龐麗娜還是原來的龐麗娜。牛愛國和龐麗娜結婚八九年,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一天說不了十句話;誰知到了夢中,龐麗娜拉著他的手,對過去八九年的日子,開始重新敘說;兩人把八九年的日子,過成了一鍋粥;沒想到換一種說法,竟能根根葉葉,說個明白。說著說著,牛愛國也醒過悶兒來。原來日子還可以這麼過。接著兩人不說了,開始抱頭痛哭。接著不是跟龐麗娜在一起。廢城牆上站著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北街紗廠的老尚;三人為了龐麗娜的事,爭吵起來。吵不及,打了起來。不知什麼時候,龐麗娜又回來了,蹲在旁邊,掩面在哭,像個孟薑女。三人吵著打著,小蔣掏出一把刀子,沒紮向老尚,一刀刺進牛愛國的肚子裡。牛愛國哎喲一聲。醒了過來,出了一身汗。這時明白自己身在河南滑縣縣城一個洗澡堂子裡。龐麗娜在生活中已經跟人跑了,咋到了夢裡,又變了一個人呢?還與她重新說起了過去,說著說著,還與她抱頭痛哭。出門假找龐麗娜和老尚的時候,牛愛國知道自己表面上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心裡還是放在了心上,才不敢一個人在近處旅館待著,到滑縣來找陳奎一;現在看夢裡的意思,同是放在心上,這個放在心上,又不是那個放在心上了。正兀自感歎,覺得有人拍他的肚子;這時明白,剛才從夢裡醒來,不是被刀紮醒了,而是被人拍醒的。他睜開眼睛,那個手拿竹牌的胖老頭,站在他面前,又來跟他收錢。牛愛國這時知道,自己的朋友陳奎一,在這個洗澡堂子,說話並無分量,還不如當年在長治修高速公路時,起碼能做豬耳朵豬心的主。牛愛國不願因為十塊錢再與人糾纏,打開床頭櫃,從衣服口袋裡摸出錢,交給胖老頭。胖老頭收了錢,一邊往床頭掛竹牌,一邊又嘟嚷一句:「住不起店就別住。」

  如果牛愛國沒交錢,胖老頭這麼嘟囔沒啥,交了錢還這麼說,牛愛國就火了。牛愛國翻身起來,欲與他理論,但想起自己身在異鄉,因為一句話,與人爭執不得;又想著陳奎一在這裡搓背,與這裡的人鬧翻。也不合適。只好裝作沒聽見,又轉身躺下。但輾轉反側,再也睡不著。睡不著不是因為十塊錢和胖老頭的攪擾,而是想著剛才的夢境,千頭萬緒,又湧上心頭。也不是單為夢境,或單為過去八九年與龐麗娜的事;過去八九年的其他事情,包括媽曹青娥的死,還有與河北滄州泊頭「老李美食城」章楚紅的事,樁樁件件,都湧上心頭。牛愛國索性坐起來,抱著膝蓋,在鋪上吸了兩支煙,煩悶還是排解不開。偶爾抬頭,看到澡堂牆上的鏡子,發現自己三十五歲,竟花了半邊頭。這時突然感到肚子餓了,才想起自己自進了滑縣,只顧找陳奎一,只顧找住處,忘記了吃晚飯。便穿衣起來,出了「瑤池洗浴城」,來到滑縣街上,欲找一個飯館吃飯。這時已是半夜時分,街兩旁的店鋪都關門了;街上空空蕩蕩,一個行人也沒有,偶爾過去一兩輛卡車。一立秋,夜裡就不熱了,一陣風吹來,牛愛國還打了個冷戰。牛愛國信步順著街道往前走,終於在十字街頭,看到一個還在候客的街頭飯攤。飯攤擺在路燈下,倒省得再扯電燈。攤主是個中年男人,正在往鍋裡添水,旁邊有一個中年婦女在包餛飩,看上去像兩口子。走近看,他們賣餛飩,賣餃子,也賣羊肉燴面;問了一下價錢,餛飩和餃子比過去吃過的貴,羊肉燴面卻比別的地方便宜;別的地方大碗羊肉燴面三塊,小碗兩塊五,這裡大碗兩塊五,小碗兩塊。桌上還有一碗鹹菜絲,讓客人白吃。牛愛國便在攤子的煮鍋前坐下,叫了一大碗羊肉燴面,又掏出一支煙來吸。燴面還沒上來,一輛掛著拖斗的大卡車,從城外呼嘯著開來,嘎吱一聲,停在飯攤前。卡車的主車上高高地堆著化肥,拖車上高高地堆著農藥。主車和拖車的輪胎都壓癟了,一看就超載。從卡車的駕駛室裡跳下來三個人,也坐到飯攤前吃飯。三個人一個五十多歲,一個三十多歲,一個二十來歲。待他們開口,牛愛國知道三個人中,三十多歲的做主。因為問起飯的價錢,接著吃啥,全是三十多歲的開口,五十多歲和二十多歲的都在隨聲附和。三十多歲的男人理個平頭,問:「老闆,餃子多少錢一碗?」

  飯攤男人答:

  「三塊五。」

  三十多歲的男人:

  「一碗多少個?」

  飯攤男人:

  「三十個。」

  三十多歲的平頭:

  「來兩碗。」

  飯攤女人愣在那裡:

  「三個人,來兩碗,你們誰不吃?」

  三十多歲的平頭拍了一下桌子:

  「都吃。一共六十個餃子,不能盛三碗?」

  飯攤男人笑了:

  「能盛是能盛,沒這麼個吃法。」

  三十多歲的平頭:

  「今天給你開個頭。」

  牛愛國以為他們圖個節儉,也沒理會。這時他的羊肉燴面上來,他剝了幾瓣蒜,低下頭吃面。面入了味,但湯有些鹹;牛愛國讓飯攤女人又加了一勺熱麵湯,自己又加了些醋;再吃起來,就鹹淡可口。吃著吃著,身上不涼了,頭上出了汗,胃口開了。又要了四個燒餅。就著燴面、鹹菜和蒜瓣,吃了兩個燒餅,那三人的餃子也煮熟了。三人吃著餃子,三十多歲的平頭又問:「老闆,燴面多少錢一碗?」

  飯攤男人:

  「大碗兩塊五,小碗兩塊。」

  三十多歲的平頭:

  「來三小碗。但小碗面,大碗盛,多擱些蔥花和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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