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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曹青娥死了,第二天一早,牛家在院子裡搭起靈棚,親戚朋友都來弔喪。牛愛江牛愛國牛愛河諸人,加上牛家親門近支的其他後輩,披麻戴孝,分跪在靈柩兩側陪靈。靈前放著曹青娥生前的照片,下邊供著四葷四素,四個乾果碟。弔喪的人一撥撥來,一撥撥走。來一撥人,燒一回紙,院子裡湧出滾滾濃煙,像著了大火。來一撥人,牛愛國諸人伏在靈柩前哭幾嗓子。一開始知道來者是誰,後來哭得腦脹,已不知來者是誰,去者又是誰;一開始能哭出聲,後來哭得嗓子啞了,也就是幹嚎。第三天中午,弔喪的人群中閃出一個人,在靈棚前行禮,牛愛國又伏在地上幹嚎。那人行完禮,沒往外走,而是鑽到靈棚裡,拍了拍牛愛國的肩膀。牛愛國仰臉一看,竟是在臨汾魚市賣魚的同學李克智。曹青娥死後,牛愛國的其他同學也來弔喪,但他們都在近處;從臨汾到沁源,有三百多裡,這麼遠趕來弔喪,牛愛國沒有想到。牛愛國站起身,拉住李克智的手,眼中湧出了淚。李克智:「不是特意來的,正好回沁源辦事,聽說了。」

  牛愛國攥住李克智的手,又搖了搖。李克智:「我有話跟你說。」

  牛愛國拉他鑽出靈棚,來到堂屋,兩人坐在牛愛國和百慧睡覺的床上。牛愛國以為李克智要安慰自己一番,誰知李克智說:「知你正傷心,不知能不能說別的事。」

  牛愛國啞著嗓子:

  「媽死了,再哭也哭不回來,說吧。」

  李克智:

  「我去沁源縣城,去找馮文修,才知道你們倆掰了。」

  去年龐麗娜出事之後,因為十斤豬肉,牛愛國跟馮文修鬧掰了;馮文修把牛愛國醉後的話,都當成一把把刀子,紮向了牛愛國,對別人說牛愛國是殺人犯;當時牛愛國殺馮文修的心都有了。如今一年過去,事情倒有些淡了。但淡歸淡,並沒有從心裡過去。牛愛國:「不要提他。」

  李克智:

  「可他聽說嬸去世了,心裡也不好受;人不好來,讓我捎來一份禮金,算個心意。」

  接著掏出二百塊錢。牛愛國卻有些為難,不知該不該借他媽去世,與馮文修解開去年的疙瘩。李克智:「馮文修說了,你們倆掰歸掰,但嬸還是嬸,兩回事。」

  牛愛國本打算一輩子不再見馮文修,但聽了這話,鼻子一酸,將錢接下。李克智說:「但我說的不是這事。」

  牛愛國:

  「啥事?」

  李克智:

  「這話本不該我說,我也是受人之托。」

  牛愛國:

  「啥話?」

  李克智看看牛愛國:

  「龐麗娜前幾天到臨汾找過我,讓我勸勸你。既然出了事,你倆也鬧僵了,好也好不了了,事情也拖了年把了,不行就分開算了;她別耽誤你,你也別耽誤她。」

  牛愛國愣在那裡。愣在那裡不是說龐麗娜要分開,龐麗娜剛出事時,她就要分開;而是她去臨汾找了李克智,讓李克智來勸他。曹青娥死後,龐麗娜也來吊了喪。上午來的,下午走的。中午吃飯時,牛愛國與她迎面走過,兩人也沒說話。但牛愛國發現,她改了一個頭型。過去是馬尾松,現在燙了發。龐麗娜過去胖,出事時瘦了,一年過去,現在又胖了,臉蛋紅撲撲的。牛愛國突然明白,龐麗娜一開始找的不是李克智,而是馮文修;通過馮文修,又去找李克智;以為牛愛國聽李克智的。過去牛愛國聽李克智的,龐麗娜沒出事時,李克智曾讓牛愛國不理龐麗娜,拖著龐麗娜,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現在李克智又來勸牛愛國,讓他改變主意;如是別人勸牛愛國,牛愛國可以理解;李克智來勸牛愛國,牛愛國反倒彆扭起來。本來這事可以商量,現在反倒不想商量了。如是隨意提起,這事可以商量;他們背後商量好了,又來找他,這事就不能商量了。牛愛國遇見龐麗娜,如她仍在憔悴,事情可以考慮;但她臉蛋紅撲撲的,這事就不能考慮了。牛愛國:「分開行呀,她去法院離婚呀。」

  李克智:

  「就怕你不同意呀,白鬧一場,理都在你這頭。」

  又說:

  「殺人不過頭點地,事情總該有個了結。」

  牛愛國不想在這事上再說下去,反問李克智:「當初在臨汾的時候,你是咋說的?讓我死死拖住她;如今你又拐過彎回頭說,讓我跟她離婚,你不是拿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嗎?」

  一句話,倒把李克智幹在那裡。李克智歎口氣又說:「離婚的事咱先不提,百慧的事你咋想呢?」

  牛愛國一愣:

  「百慧還有啥事?」

  李克智:

  「過去嬸活著的時候,百慧由她帶著;嬸現在死了,龐麗娜的意思,你一個男的,帶不了百慧,她想把百慧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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