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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牛愛國這才明白,曹青娥死後,龐麗娜一步步都算計好了。如果是媽曹青娥死之前,百慧由誰帶著可以商量,曹青娥死後,這件事反倒不能商量了。不能商量不單是說借這事懲罰龐麗娜,而是在媽曹青娥不會說話的時候,百慧替曹青娥說過話;雖然有的猜出來了,有的沒有猜出來;但百慧肚子裡,還藏著不少曹青娥對她說的話,牛愛國想知道這些話是什麼。曹青娥對牛愛國說起往事,說的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對百慧說的,卻是二十年前的事。過去覺得這些話就是些閒話,曹青娥對牛愛國說過去的事時,他只是聽著;曹青娥對他說心裡話,他不對曹青娥說心裡話;現在曹青娥死了,他卻覺得這些話重要。也不單為了這些話,而是龐麗娜想帶百慧,利用了曹青娥死這件事,叉讓他生氣;別的時候提這件事可以商量,曹青娥剛死就提反倒不能商量了。牛愛國:「我不能把百慧交給她,她是一個破鞋,孩子跟著她,會是個啥名聲?」

  李克智:

  「嬸不在了,你常年在外邊跑,哪裡帶得了百慧?」

  牛愛國:

  「從今兒起我不跑了,就待在沁源;就是跑,我也帶著百慧。」

  李克智:

  「你這就成賭氣了。」

  牛愛國這時看著李克智,產生了懷疑:「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勸我,你圖個啥呢?」

  李克智咂咂嘴,倒也實話實說:

  「其實找我的不是龐麗娜,是龐麗娜她姐夫。」

  龐麗娜的姐夫叫老尚,在沁源縣城北街紗廠當採購員。李克智:「我不想在臨汾賣魚了,我想回沁源販紗。」

  牛愛國終於明白了李克智勸他的初衷。但李克智還算老實人,能對牛愛國實話實說。說實話,就是朋友;但這事,不是朋友辦的。這時又明白李克智過來弔喪,也不是趕巧遇上,是特意來的。沒弄清事情的真相牛愛國還可商量,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牛愛國火了:「李克智,念咱們是老同學,這事就別再提了,再提會出別的事。」

  這結果是李克智沒有想到的。李克智抖著手苦笑:「你看你,一年多不見,你咋成了我,我咋成了你呢?」

  下部 回延津記 第九章

  曹青娥去世三個月,牛愛香結婚了。牛愛香年輕時在鎮上賣醬油,後來在鎮上賣雜貨;後來嫌鎮上悶,來到縣城,在十字街頭百貨樓裡租了一個攤位賣絲襪。絲襪賣了八年了。絲襪有長筒襪,也有短筒襪;除了賣絲襪,還賣絲褲。除了賣絲襪絲褲,也賣打火機、手電筒、鑰匙鏈、指甲鉗、手機套、保溫杯等雜貨。縣城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小蔣的老婆趙欣婷,也在同一座百貨樓賣皮鞋。趙欣婷的攤位在一樓,牛愛香的攤位在二樓。小蔣和龐麗娜沒出事之前,牛愛香和趙欣婷見面說話;小蔣和龐麗娜出事之後,兩人見面就不說話了。牛愛香二十年前談戀愛時,喝過農藥,落下歪脖和打嗝的毛病。打嗝打了二十年,去年學會了抽煙;每天吸煙,倒把打嗝的毛病給治住了。不過脖子還有些歪。正因為脖歪,走起路來,故意把脖子挺直,一晃一晃,像個走頭的鵝。

  牛愛香找的丈夫叫宋解放。宋解放在縣城東街酒廠看大門,今年已經五十六歲,去年死了老婆。宋解放比牛愛香大十四歲。如宋解放沒結過婚,兩人相差十四歲不算多;但宋解放有過老婆,兩個兒子都已娶妻生子,有兒孫輩頂著,就顯得比牛愛香大許多。宋解放年輕時在四川當過兵,從四川復員後,就在沁源縣城酒廠看大門,一直看了三十年。宋解放人瘦,但臉盤子大,國字形;臉大嘴也大,卻不大說話。不大說話不是不愛說話,而是嘴笨,有話說不出來。一天遇到十件事,九件事能不說就不說,按照事情的理兒去做就是了;剩下一件事不是一個理兒,而是仨理兒,挑理兒的時候,不得不說;或者這件事不是做的事,乾脆是說的事;這時宋解放就為難了。臉憋得通紅,說不出話來。憋了半天,第一句話往往是:「從何說起呢……」

  或者:

  「我心裡明白……」

  宋解放頭一個老婆叫老朱,在縣城北關賣火燒。除了賣火燒,也賣饅頭、花卷、包子和肉夾饃。老朱是個胖子,鯰魚嘴,能說會道;人一胖,說話聲音就高;老朱脾氣又暴,得理不讓人,宋解放在家裡做不了主。別人遇事做不得主會心裡憋氣,宋解放做不得主正中下懷,可以不用說話。家裡大到要蓋房子,兩個兒子娶媳婦,小到家裡要買個罎子醃鴨蛋,買啥樣的罎子,鴨蛋醃多少個,全由老朱做主。有時老朱遇到一件事,實在拿不定主意,找宋解放商量,宋解放臉憋得通紅:「從何說起呢……」

  或者:

  「老朱,你說呢?」

  老朱就自己在那裡想,碼放事情;碼放一段,又問宋解放;宋解放又說:「老朱,你說呢?」

  老朱又自己碼放。幾個「你說呢」下來,事情雖然碼放清楚了,老朱也急了:「我前世造的什麼孽,攤上這麼個無用的東西。」

  或者:

  「我一輩子不是跟你過,是跟我自己過。」

  宋解放笑笑,也不說什麼,該幹啥幹啥。宋解放雖然不會說話,但一個人在酒廠看大門時,嘴裡愛哼小曲兒。宋解放以為這種不操心的日子會過一輩子,沒想到兩個兒子娶了媳婦之後,世界發生了變化。老朱以為自己在家裡會做一輩子主,誰知兩個兒媳先後進門之後,皆不像宋解放,像老朱,嘴皆能說。三個能說的人在一起,遇到事情,沒有一個人問另一個人「你說呢」,皆是「我說」該怎麼樣。一年不到,大兒媳跟二兒媳不說話,兩個兒媳皆跟老朱不說話。老朱在家裡做了半輩子主,突然無處說話,說話也無人聽,老朱氣病了。老朱在沁源縣城北關公路旁搭了一間棚子,在這裡賣了一輩子火燒;看老朱病了,兩個兒媳自作主張,要替老朱做生意。為爭這個棚子,兩人又打了起來。二兒媳把大兒媳的鼻樑打折了,大兒媳咬下二兒媳半隻耳朵。從北關打到家裡,兩個兒子也上了手。這邊架還沒打完,老朱在屋裡上了吊。等老宋發現的時候,老朱的舌頭已經吐了出來。從房梁上卸下來的時候,嘴裡還有氣;送到醫院搶救,已經咽氣了。老朱死後,宋解放張著大嘴哭了一場;喪事過去,仍去縣城東街酒廠看大門。只是從此不再哼小曲兒了。人勸他:「老宋,想開點,老朱挾制了你一輩子,她死了,你也解放了。」

  宋解放憋了半天,歎了口氣:

  「從何說起呢……」

  牛愛香沒嫁宋解放之前,牛愛國就認識宋解放。媽曹青娥去世之後,牛愛國為了帶女兒百慧,不再去滄州或別的地方,就留在沁源;因百慧該上學了,為了讓百慧在城裡上學,牛愛國把百慧接到縣城,住在縣城南關租的房子裡。牛愛國將過去的卡車修好,清早送百慧去上學,然後將卡車開到車站。等著拉些零活。但他只拉白天,不拉晚上;晚上他還要去學校接百慧,回到家給百慧做飯,張羅百慧睡覺。百慧倒說牛愛國做的飯,比曹青娥做的飯好吃;最愛吃牛愛國做的魚。牛愛國有時也去縣城東街酒廠給人拉酒,在酒廠門口常常碰到宋解放。過去就覺得他是個宋解放,沒想到有一天他會成為自己的姐夫。

  牛愛香和宋解放的婚事,是牛愛香的中學同學胡美麗撮合的。胡美麗在縣城南街當裁縫。宋解放是胡美麗的表哥。牛愛香與宋解放頭一回見面,就在胡美麗家。這天宋解放先到,胡美麗對宋解放說:「哥,今天是談對象,你不要再說『從何說起』和『我心裡明白』了。」

  宋解放臉憋得通紅:

  「我心裡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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