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如是過去,牛愛國覺得飯館老闆說得對,現在卻覺得他說錯了。事情想不明白,人的憂愁還少些;事情想明白了,反倒更加憂愁了。三人叫的飯是羊肉湯和燒餅,牛愛江牛愛香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牛愛國從滄州到沁源,在路上奔波三天,也是三天來沒顧上正經吃飯,現在吃起沁源飯,竟覺得格外香,大口小口,將五個燒餅吃完,又將一海碗羊肉湯喝光了。吃得滿身大汗。這時想起來,媽曹青娥昏迷在床,一個月吃不下飯,他竟覺得飯香,一口氣吃了五個燒餅,喝了一海碗羊肉湯,不禁捧著空碗,掉下淚來。飯館的胖老頭來收碗,又安慰牛愛國:「啥事總有個了。看長點,心就寬了。」

  牛愛國又覺得他說錯了。啥事看近點,事情倒能想開;看得長,心就更寬不了了。他沒理會胖老頭,沒頭沒腦對牛愛江和牛愛香說:「媽其實不傻,媽做得是對的。」

  倒把牛愛江牛愛香說愣了,也把飯館的胖老頭說愣了。

  這天傍晚,曹青娥從昏迷中醒了過來。醒來後看看四周,便想說話。但張張嘴,說不出話;再張張嘴,還是說不出話;這才想起自己不會說話了。牛愛江牛愛國牛愛香牛愛河圍攏上來,曹青娥的嘴還在空張,兄妹四人從她的口型,也分辨不出她要說什麼。曹青娥有些發急,臉漲得通紅,又用手畫了一個方塊,接著指頭在空中畫;眾人還是不解。牛愛香突然想起什麼,拿過來一張紙、一杆筆,曹青娥點點頭。牛愛香用一本雜誌墊著紙,曹青娥哆哆嗦嗦用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回家。

  大家面面相覷。已經病成了這個樣子,怎麼能回家呢?回家就是等死。大家以為她燒昏了,牛愛國:「媽,沒事,大夫說了,能看好。」

  曹青娥搖搖頭,表示說的不是這個意思。牛愛江:「是不是心疼錢呀?有我們四個呢。」

  曹青娥搖搖頭。牛愛香:

  「是不是心疼我們四個呀?我們四個輪著值班,累不著。」

  曹青娥搖搖頭。牛愛河乾脆說:

  「你沒病時,啥事都得聽你的;現在有病了,啥事不能再由著你。」

  曹青娥知道這理講不清了,臉歪向牆,不說話了,接著又昏迷過去。夜裡牛愛國一個人留下值班,看曹青娥一直在昏睡,牛愛國也是從滄州到沁源奔波三天,有些累了,也趴在曹青娥床頭睡著了。這時覺得自己不在醫院病房,媽曹青娥也沒生病,時光也不是現在,是十幾年前,自己還在部隊當兵的時候。那時他才十八九歲,在世上還沒有這麼多牽掛,臉蛋紅撲撲的,沒有皺紋。夜裡正在睡覺,軍號響了,全連緊急集合。一開始是全連集合,接著是全營集合,接著是全團集合,接著是全師集合,接著是全軍集合。一個軍好幾萬人,集結到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開始次第走方陣。士兵們全副武裝,端著上了刺刀的自動步槍,踢著整齊的正步。「嚓」、「嚓」、「嚓」、「嚓」,嘴裡喊著口令,抑揚頓挫地往前走。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隊伍前看一條線,後看一條線,左看一條線,右看一條線。太陽出來了。映在刺刀上,槍刺射出的光芒,也橫豎成線。隊伍踢踏出的煙塵,遮蔽了半邊天。也不知這正步走給誰看。只是覺得,這麼多人在一起,大家青春在身,槍在手,齊心協力往前走,看誰攔得住?戰友杜青海,就走在牛愛國的身邊。牛愛國還感到奇怪,他們本不在一個連隊,怎麼走到一起來了?他看著杜青海笑,杜青海也看著他笑。突然,杜青海刺刀一歪,刺到了牛愛國胳膊上,牛愛國哎喲一聲,醒了過來。這時發現自己仍在醫院病房。牛愛國不禁一陣感慨,短短十幾年過去,自己人已經老了;人沒老,心卻老了。病房裡的燈光有些昏暗,半夜起風了,窗戶沒有關嚴,電燈泡在屋裡隨風搖晃。接著發現媽曹青娥從昏睡中又醒了過來,正在用手掐牛愛國的胳膊。原來剛才夢中不是刺刀刺著了自己,而是曹青娥在掐他。牛愛國兄妹四人小的時候,曹青娥愛發火,發火時不打他們,掐他們,掐到哪裡算哪裡。牛愛國以為曹青娥身體疼,用掐他來解疼;又發現曹青娥嘴在張,似要說話。牛愛國:「你要說啥?」

  突然想起曹青娥不會說話了,忙又拿來紙和筆。曹青娥哆嗦著手,在紙上寫了兩個字:百慧。

  百慧是牛愛國的女兒,今年七歲了。百慧自小與牛愛國不親,與龐麗娜不親,她從小由奶奶曹青娥帶大,與曹青娥親。百慧愛吃豆,過去大家在一起喝雜拌粥,牛愛國龐麗娜碗底剩下豆子,撥給百慧,百慧不吃;曹青娥撥給百慧,百慧就吃;她不吃牛愛國和龐麗娜的嘴巴子,奶奶曹青娥剩下的嘴巴子,她卻不嫌。從百慧四歲起,曹青娥就教她識字;將字寫到一張小黑板上,讓百慧去認;幾年下來,也學會幾百個字。百慧和曹青娥也時常拌嘴。吵得急了,曹青娥喊:「百慧,別跟我吵了,再吵我掐你。」

  或喊:

  「我跟人吵了一輩子架,我捏住半張嘴,也能說過你。」

  百慧也不怕她,咯咯笑了。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曹青娥在火盆旁與牛愛國說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百慧在火盆旁轉圈跑。跑乏了,不找牛愛國,鑽到曹青娥懷裡,勾著她脖子睡去。那時牛愛國和龐麗娜各忙各的,覺得把百慧交給曹青娥放心,沒想到曹青娥帶百慧時,身體正有病。現在曹青娥寫「百慧」二字,牛愛國突然明白她昨天下午寫「回家」的意思,原來是對百慧放心不下。牛愛國:「百慧由大嫂在家帶著,放心吧。」

  曹青娥搖搖頭,表示不是這個意思。牛愛國:「是想讓她來嗎?」

  曹青娥點點頭。牛愛國:

  「明天一早就把她接過來。」

  第二天一早,牛愛國讓弟弟牛愛河,把百慧接到縣城醫院。百慧來到病房,曹青娥又在昏迷。牛愛河送完百慧,又忙活別的去了。待曹青娥醒來,見到百慧,拉住百慧的手,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百慧的嘴,又看牛愛國。牛愛國這才明白曹青娥的意思,原來她叫百慧來,不是對百慧不放心,是想讓百慧替她說話。曹青娥又比劃紙和筆,牛愛國拿來紙和筆,曹青娥的手有氣無力,寫出的字歪歪扭扭,先寫了一個「娘」,又寫了一個「死」,累出一頭汗。牛愛國問百慧:「知道你奶想說啥嗎?」

  百慧搖搖頭。曹青娥又開始著急,臉漲得通紅。牛愛國以為曹青娥是說她自己要死了,忙說:「病不重,能看好。」

  曹青娥搖搖頭,表示不是這意思。百慧突然說:「是想讓我說你對我說過的話嗎?」

  曹青娥點點頭。牛愛國問百慧:

  「你奶在家都對你說啥了?」

  百慧:

  「說得多了,天天夜裡都說。」

  牛愛國這時才明白,自己去滄州之後,曹青娥開始跟百慧說話。想來跟百慧說話,也是身邊無人說話,才對一個孩子說。百慧:「奶,是讓說你娘死的那一段嗎?」

  曹青娥大大點頭,眼中湧出了淚。曹青娥的娘就是襄垣縣溫家莊趕大車的老曹的老婆。她死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曹青娥跟牛愛國說的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跟百慧說的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曹青娥她爹老曹一輩子不愛說話,為人和氣,曹青娥打小跟爹親;曹青娥出嫁之後,心裡有什麼話,仍跟爹說,不跟娘說。但爹七十歲之後,變得嘮叨,小心眼,愛生氣;遇事愛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老曹死時,曹青娥沒怎麼傷心;死後,也沒特別想他。該想的,老曹生前後五年都用光了。曹青娥她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年輕時愛說話,在家裡做了一輩子主,動不動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輩子架,也跟曹青娥吵了半輩子架。但老曹老婆七十歲之後,突然不跟人吵了,也不做主了,對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人說什麼她都應承,一切都無可無不可。一個跟人吵了一輩子架的人,到了晚年,笑眯眯的。老太太個頭又高,拄根拐杖,彎著腰與人說話,顯得越發慈眉善目。老曹死後,曹青娥從沁源縣牛家莊到襄垣縣溫家莊看娘,兩個吵了半輩子架的人,開始相互說得著。兩人說得著,就有說不完的話。正因為過去說不著,現在更說得著。曹青娥不管住三天,住五天,或住十天,兩人每天說話都到半夜。兩人什麼都說。說老曹老婆做姑娘時的事,也說曹青娥現在孩子的事;說自家的事,也說別人家的事。說的是什麼過後也忘了,記得的就是一個說。說著說著困了,要睡了,老曹老婆:「妮,咱再說點別的。」

  曹青娥:

  「說點別的就說點別的。」

  或曹青娥:

  「娘,咱再說點別的。」

  老曹老婆:

  「說點別的就說點別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