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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牛愛國愣在那裡。崔立凡:

  「你跟她說得著,是因為她現在由丈夫養著,你就是與她說個話;等你養她,就成了過日子,到時候就該說過日子了。」

  牛愛國突然如夢方醒,突然明白這才是自己這幾天猶豫的原因。猶豫不是猶豫到哪裡去,而是去了哪裡之後咋辦。崔立凡:「你的禍根還不在這裡。」

  牛愛國:

  「還有啥?」

  崔立凡:

  「就在猶豫。要麼馬上帶她走,要麼馬上跟她斷了。」

  牛愛國:

  「此話怎講?」

  崔立凡:

  「事情到了兩人要走的地步,紙就快包不住火了。半夜下雪沒人知道,半夜下雨總會有人知道。再猶豫下去,會出人命。她丈夫是本地人,你是山西人;等她丈夫知道了,能與你善罷甘休?」

  牛愛國出了一身冷汗。當初龐麗娜和小蔣的事發,他就差一點殺人。沒有殺人不是小蔣和龐麗娜不該殺,當時連殺小蔣兒子的心都有,而是因為牛愛國有一個女兒叫百慧;章楚紅和李昆沒有孩子;李昆如果發現他和章楚紅的事,他和章楚紅都成了外人,出不出人命,還真保不齊。當一件事變成第三件事時,牛愛國又變回到過去的牛愛國。當晚回到滄州,一夜沒睡。這個沒睡,就和跟章楚紅在一起時一夜沒睡是兩回事。左思右想,不敢再帶章楚紅走,決心與她斷了。從此一個禮拜沒理章楚紅;去德州送貨,或從德州回來,又開始繞開泊頭。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斷不斷,不由牛愛國一個人說了算。牛愛國一個禮拜沒去找章楚紅,章楚紅就打來電話:「我都準備好了,你咋還不來?」

  牛愛國支吾著說:

  「還沒想好去的地方。」

  章楚紅聽他的口氣,知他要撤步了。章楚紅:「剛說過的話,唾沫還沒幹,咋就變了?」

  牛愛國不敢說變,說:

  「沒變。」

  章楚紅:

  「帶我去海南島。」

  牛愛國:

  「那裡一個人也不認識。」

  章楚紅急了:

  「認識的地方,如何去得?」

  接著在電話那頭哭了。接著翻了臉:

  「你要三天不來,我就告訴李昆。」

  牛愛國聽章楚紅這麼說,心裡更怕。他想離開滄州一走了之,但又覺得對不住章楚紅,也讓章楚紅看不起;讓人看不起倒沒什麼,從此可以和她一輩子不見面,關鍵是自己想起來,一輩子覺得窩囊。左右為難之時,牛愛國他媽曹青娥救了他。牛愛國他哥牛愛江從山西沁源縣牛家莊打來電話,說曹青娥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讓牛愛國趕緊趕回山西。牛愛國接到電話,首先不是擔心媽曹青娥的病,而是終於給自己找到一個離開滄州的理由。放下電話,牛愛國找到崔立凡。說明離開的事由;崔立凡還不信,以為他是要躲開章楚紅,倒說:「斷了就斷了,還用走?」

  這時牛愛國開始著急曹青娥的病,顧不上給崔立凡解釋,當時收拾行裝,去了長途汽車站,匆匆離開了河北滄州。

  下部 回延津記 第八章

  牛愛國回到山西沁源第四天,他媽曹青娥就去世了。牛愛國記得,曹青娥一輩子沒生過大病,誰知這回一病,就躺倒在床。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曹青娥沒讓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告訴牛愛國。一個月後,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看她景象不好,才背著她給牛愛國打了電話。牛愛國趕回沁源,曹青娥已住進縣城醫院。曹青娥去醫院時還會說話,到了醫院,就不會說話了。曹青娥說了一輩子話,現在終於不說了。牛愛國他哥牛愛江對牛愛國說,曹青娥來醫院前一天晚上,在家裡說了一夜話。牛愛國:「說的都是啥?」

  牛愛江:

  「胡言亂語。大家只顧著急,也沒聽清。」

  醫院病房裡,曹青娥躺在床上,牛愛國坐在床左,牛愛江坐在床右,牛愛國的姐姐牛愛香坐在曹青娥腳頭,牛愛國的弟弟牛愛河立在牆角,在摳牆皮。曹青娥鼻子裡、胳膊上,插滿管子。曹青娥發著高燒,整日都在昏睡。一個月吃不下飯,瘦成了一把骨頭,躺在床上,床是平的。曹青娥不會說話了,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四人也開始沒話。沒話不是說媽不會說話了,他們也不好意思說話,或在著急,而是不知話從何說起。醫院的醫生說,曹青娥得的是肺癌,從檢查情況看,已經有三四年了。但三四年來,曹青娥沒說,他們兄妹四人也不知道。醫生又說,三四年前,也許還可以動手術;如今全身擴散了,已經影響到脊椎,影響到中樞神經,影響到說話,加上曹青娥的歲數,動手術已無意義,只能用藥維持著。中午吃飯的時候,牛愛河留在病房值班,牛愛國牛愛江牛愛香三人到醫院門口的飯館吃飯。正是中午時分,城裡的高音喇叭在播晉劇,唱腔被風吹過來,忽高忽低。這時牛愛江說:「有病三四年,媽硬是沒說。」

  又說:

  「咱們小時候,她老掐咱們;老了老了,知道心疼咱們了。」

  一年不見,姐姐牛愛香學會了抽煙;她點著一支煙,看著牛愛國:「你當兵的時候我就跟你說,媽畢竟是媽。」

  牛愛江說著說著急了:

  「其實還不如早說呢,早說病還能治,積到現在,讓人替她乾著急,這叫啥事呢?」

  如是前幾年,牛愛國覺得哥和姐說得對。現在卻覺得他們說錯了。媽曹青娥得病三四年沒說,可以說是心疼他們,但除了心疼,還有對他們的失望。孩子大了,一人一手事,老大牛愛江有一個病老婆,整天吃藥;老二牛愛香四十多了,還沒找著對象;老四牛愛河結婚剛一年,娶了個老婆性躁,嘴又能說,像年輕時的曹青娥一樣,牛愛河降不住她,她倒事事壓牛愛河一頭;剩下牛愛國遇到的麻煩比他們還大,六七年來,與龐麗娜一直不和,後來龐麗娜就出了事,後來牛愛國又離開沁源去了滄州。一人一肚子心事,曹青娥有事也就不說了。兒女在世上都不如意,讓曹青娥有話無處說。或者,有話不說除了是失望,還有對他們的無奈。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曹青娥有心裡話不對牛愛江說,不對牛愛香說,不對牛愛河說,單對牛愛國說;但說的也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從來沒說過現在。過去聽她說過去不說現在以為現在無話可說,誰知現在有事她就是不說。原以為說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兩人只是圍著火盆聊天,誰知曹青娥說這些話時,是在病中。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終於說完了,她就乾脆沒話了。牛愛國在滄州給家裡打電話時,他與曹青娥在電話裡已無話可說;當時牛愛國以為是當面說話和電話裡不一樣,回來聽說曹青娥躺倒一個月,沒讓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告訴牛愛國;他們三人仍以為是曹青娥心疼牛愛國,現在牛愛國明白,除了心疼,不過是對牛愛國更加失望和無奈罷了。牛愛國突然又明白,曹青娥對他說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不對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說,並不是覺得跟他比跟其他人說得來,而是他遇到的麻煩比其他人更多,借此安慰他罷了。去年牛愛國因為龐麗娜出了事,對沁源傷了心,離開沁源前去看曹青娥,曹青娥知道事情的原委,但沒對牛愛國挑破;現在曹青娥不會說話了,牛愛國像去年媽對他一樣,他也沒將媽的心思,對哥牛愛江和姐牛愛香挑破。三人吃飯的飯館在醫院門口,飯館的老闆是個胖老頭,已對病和病人見怪不怪;見兄妹三人愁眉不展,知親人得的是大病;胖老頭也是愛說話,給他們上飯時安慰他們:「啥事想明白了,也就不憂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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