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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牛愛國轉身出門,去路邊搭長途汽車。這時已是下午六點,平日還有一班去滄州的長途汽車。但牛愛國等到晚上八點,長途汽車還沒過來。牛愛國知道這班車要麼提前過去了,要麼還沒過去,但壞在了路上;只好又返回「老李美食城」。從窗子看屋裡客人正多,在吆五喝六,牛愛國沒進去添亂,找到一個板凳,坐在屋外槐樹下吸煙。沒想到這天是陰曆十五。頂頭一個大月亮,漸漸爬了上來。微風一吹,槐樹樹葉的影子,在腳下婆娑亂晃。看著月亮,牛愛國突然有些想家。由沁源來到滄州,也快一年了。想家也不是想別人,主要是想女兒百慧,也想媽曹青娥。牛愛國自來滄州之後,一月給家寄一回錢,寄回工資的四分之三,留下四分之一顧住自個兒;半月給家打一回電話。在沁源牛家莊的時候,牛愛國和媽曹青娥在一起,曹青娥對他說知心話,六十年前的事情,五十年前的事情,一說能說半夜;現在換成電話,母子倆並無話說。看來當面說話和打電話是兩回事。每次在電話裡,牛愛國問的都是相同的話:「媽,你和百慧還好吧?」

  媽也是相同的話:

  「好,你呢?」

  牛愛國:

  「好。」

  也就掛了。出門時給媽說是去北京,在電話裡告訴媽又來到了滄州;從北京來滄州,是因為在滄州掙錢更多。在電話裡,牛愛國沒問過龐麗娜,曹青娥也沒有提過她。長期不問,有時一時想問,倒不好開口。快一年過去,也不知龐麗娜怎麼樣了。有一天夜裡做夢,許多人都在排隊,要擁進一個門;牛愛國也在其中。正與人擁擠,突然看到遠處的龐麗娜。牛愛國忘記了龐麗娜出事,似乎還是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牛愛國喊:「快來。遲了就來不及了。」

  龐麗娜從人群中往他身邊擠。待擠到跟前,卻不是龐麗娜,而是沁源縣城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新仇舊恨,一下湧到牛愛國心頭。牛愛國掏出一把刮刀,一下插到小蔣心口裡。醒來,驚出一身汗。現在又想起這夢,牛愛國不禁搖頭長歎,看來事情還沒從心裡過去,倒是在心裡越淤越深了。這時吃飯的客人一撥撥散去,牛愛國又進了飯店。章楚紅看他又進來,吃了一驚:「你咋沒走?」

  牛愛國將沒走的原委說過,章楚紅又笑了。章楚紅:「我正好還沒吃飯,咱們一起喝酒吧。」

  便讓廚子做了幾個菜。章楚紅盤完賬,鎖上抽屜,過來跟牛愛國一起喝酒。這時已是晚上十點,飯店的廚子、服務員都是鄰村的,沒了客人,他們也就下班回家了,飯店裡就剩下他們兩個人。過去牛愛國在這裡喝酒,李昆都在,喝酒是他們三個人;和章楚紅單獨喝酒,還是他們認識以來頭一回。一開始兩人都感到彆扭,但喝著說著,兩人竟能說到一起。兩人先聊起各自的老家,章楚紅聊了張家口的毛驢和大境門,牛愛國聊了山西的永濟青柿、臨猗石榴,接著聊各自的好朋友是誰。章楚紅說起張家口一個中學同學叫徐曼玉,兩人好了十來年,在一起無話不談。章楚紅嫁給李昆,她爸她媽都不同意,她媽差點要開煤氣自殺;她跟徐曼玉商量後,就嫁給了李昆。徐曼玉先在張家口開了個美髮廳,叫「傾城發典」,生意還好;但她貪心不足,扔下「傾城發典」,又跟人到北京發展去了,從此斷了音訊。章楚紅說完,問牛愛國:「你的好朋友是誰?」

  牛愛國想了想,說:

  「李昆呀。」

  章楚紅照牛愛國臉上啐了一口:

  「原以為你是個老實人,誰知也不老實。」

  牛愛國一笑,又將自己的好朋友想了一遍。論其最好,不是李昆;不是崔立凡;不是沁源的馮文修,離開沁源之前,已跟馮文修徹底掰了;不是臨汾的李克智;不是山東樂陵的曾志遠;算來算去,還是河北平山縣的戰友杜青海。但杜青海也不是過去的杜青海,杜青海在部隊時靠譜,兩人分別幾年,也開始給牛愛國出餿主意。聊完這些,大半瓶酒下去,兩人都喝得半醺,這時章楚紅哭了,說起她和李昆的事。兩人剛認識時,世上再沒有兩人說得著,不然她也不會二十出頭,不顧爸媽反對,嫁給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從張家口來到泊頭;跟徐曼玉商量不商量還在其次。她嫁給李昆時二十二歲,誰知短短兩年過去,兩人就說不到一起,覺得不是那麼回事。牛愛國見章楚紅說了心腹話,一時激動,也將他和龐麗娜的事說了一遍。但他和龐麗娜的事,比章楚紅和李昆複雜,說來話長;但兩人相對,夜也很長;牛愛國拉開架勢,從頭至尾,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不是因為龐麗娜,他還不會千里迢迢來到滄州。說完,牛愛國也哭了。自離開沁源,到了滄州,牛愛國沒說過這麼多話。說完,心裡痛快許多。在別人面前沒說,在章楚紅面前說了。說不算,還哭了。兩人哭完,又覺得不好意思。這時章楚紅換了一個話題。章楚紅:「我在張家口沒這麼胖,還是來到泊頭,長了這麼多肉。」

  牛愛國:

  「你在張家口有多瘦?」

  章楚紅起身去了里間,拿出一張照片讓牛愛國看。那時的章楚紅果然很瘦;但瘦也就是身材,前邊兩個大奶,仍是這麼大。章楚紅這時說:「知道今天為啥和你喝酒?」

  牛愛國:

  「湊巧唄。」

  章楚紅:

  「還真是湊巧,今天是我生日。」

  牛愛國吃了一驚,忙站起身:

  「祝嫂子生日快樂。」

  章楚紅啐了牛愛國一口,又用手胡嚕了一下他的頭。牛愛國本來膽小,也是喝多了酒,酒壯著膽,放下照片,竟一下抱住了章楚紅。他以為章楚紅會推他,如果推他,他就開句玩笑解個場;但章楚紅也沒推他,任他在那裡抱,任他胡嚕她的後背;牛愛國拉章楚紅到里間,他以為章楚紅會推他,章楚紅也沒有推他;到了里間,牛愛國一下把章楚紅按到床上,然後脫她的衣服,脫自己的衣服,摘她的乳罩,摸她的大奶;這時章楚紅推開了他,他以為章楚紅要穿衣服,但章楚紅光著身子,倒了一搪瓷缸子溫水,又拿一個臉盆讓牛愛國端著,她澆著溫水,用手給他洗下身。洗完,擦乾,章楚紅蹲下身,用嘴噙住了牛愛國。牛愛國快一年沒挨女人的身子,身子一下就化了。兩人在床上忙了三個小時。章楚紅喊得屋裡的缸盆都有回聲。牛愛國汗出得像水澆一樣。月光照在床上,覺得月亮像太陽一樣熱。牛愛國是結過婚的人,但在床上,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女人。過去,牛愛國跟龐麗娜在床上辦這事的時候,龐麗娜閉著眼睛,從頭到尾沒有聲響;現在章楚紅呐喊的時候,眼睛卻是張著,越喊越張,越張越大。這越張越大,把牛愛國也張開了。這時牛愛國覺得自己與這個飯店有緣,當初在這裡丟了一個魚皮口袋,現在得到一個女人。等兩人完了事,天已微明,這時牛愛國的酒醒了,身上的汗開始往回退,心裡也開始後怕。同時感到對不起朋友李昆。章楚紅看出他的神色,倒替他解圍:「他在外邊販皮毛,也拈花惹草。」

  牛愛國:

  「你咋知道?」

  章楚紅:

  「他下邊有病,我不敢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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