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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牛愛國沒說自己在滄州。說:

  「還在沁源呢。」

  曾志遠有些失望:

  「四五天了,你還沒動身。」

  又埋怨:

  「老戰友了,關鍵時候指不上。」

  牛愛國也不知他說的「關鍵時候」是什麼,支吾道:「等忙過這一段,我必去看你。」

  牛愛國這時說的是真心話。等他在滄州立住腳,騰出工夫,必去樂陵看曾志遠。看曾志遠不為曾志遠,想知道他說的「關鍵時候」是什麼。

  轉眼夏去秋來,秋去冬至,牛愛國已在滄州待了半年。半年前坐長途汽車到泊頭時,魚皮口袋落在了車上,衣服都在魚皮口袋裡;如今的秋裝和冬衣,都是在滄州現買的。在滄州半年,牛愛國發現河北人吃飯口味有些重。但重有重的好處,吃飯倒省錢了。在滄州半年,牛愛國結交下兩個朋友。一個是滄州「雪贏魚豆製品公司」的經理崔立凡。崔立凡的豆製品廠規模並不大,幾間作坊,十幾個工人,做些豆腐、豆干、豆皮、豆絲和素雞等。崔立凡一直想做醬豆腐和臭豆腐,同樣是豆腐,醬豆腐臭豆腐利大;一是做這些需要罎罎罐罐,場地要擴大,二是做醬豆腐和臭豆腐需要發酵和培菌,一個過程下來得兩個月,時間太長,不像豆腐、豆干、豆皮、豆絲和素雞,頭天做第二天賣;崔立凡性子急,等不得醬豆腐和臭豆腐,嘴上說做,一直沒有做成。崔家做豆腐是祖傳,崔立凡他爹、他爺幾輩人,都在滄州做豆腐,當年的作坊就叫「雪贏魚」;當年的「雪贏魚」,除了做豆腐,倒是還做醬豆腐和臭豆腐;臭豆腐不叫臭豆腐,叫「青方」。據崔立凡說,崔家的「青方」,除了聞著臭、吃著香,還能吃出甜頭;醃制時,除了放鹽和花椒有講究,還放一種崔家祖傳的調料。崔家出鍋的豆腐,除了白,豆腐味足,還磚頭一樣硬,跌到地上不碎,放到嘴裡有嚼頭;據崔立凡說,黃豆的來路都相同,全在點鹵水上下工夫。崔家的豆腐,便在滄州有些名聲。沾著老牌號的光,崔立凡做出的豆製品,除了銷到滄州,也銷到周邊幾個縣,如泊頭、南皮、東光、景縣、河間等,也銷到山東德州。據說老崔的爹爹和爺爺,都是慢性子;到了崔立凡這裡,開始性子急。牛愛國與崔立凡熟了,發現崔立凡性子雖然急,心眼卻不壞。他在世界上主要急兩件事:一是人說話不算話,如他的外甥白文彬,事先問他車弄好了沒有,白文彬說弄好了,但一上路壞了,他就急了;二是遇事認死理兒,一件事,理兒事先在那裡擺著,人變了,理兒變了,崔立凡都急。如事先與他商量,一件事,商量出一個理兒,他又認了,你拋下舊理兒,按新理兒辦,就算出錯,他也不急。崔立凡常說,我性子急,但急在理兒上。牛愛國聽了一笑。牛愛國也是個遇事得想明白的人,但活了三十五年,吃虧也吃在這上頭。兩人說起話來,倒投脾氣。牛愛國跟崔立凡來滄州時。看崔立凡脾氣躁,也不知自己能否在滄州待住;當時想,能待就待,不能待再去樂陵;待與崔立凡熟了,崔立凡見他也愛講理,不但不與他急,遇事拿不定主意,還找他商量;兩人論了歲數,崔立凡大牛愛國五歲,開始給牛愛國叫「兄弟」;牛愛國就在崔立凡的「雪贏魚豆製品公司」待了下來,整日開著車,去滄州市里,去周邊幾個縣,或去山東德州送貨。他最愛去的地方是河間,那裡有「蛤蟆吞蜜」驢肉火燒,牛愛國愛吃。

  第二個朋友是泊頭縣楊莊鎮一個路邊飯店的老闆叫李昆。從滄州到德州送貨,必路過這個飯店。這個飯店不是別的飯店,就是半年前牛愛國給崔立凡和白文彬勸架,將魚皮口袋落在長途汽車上的那個飯店。這個飯店叫「老李美食城」。說是美食城,也就三間屋。七八張桌子,做些宮保雞丁和魚香肉絲等家常菜。牛愛國從滄州到德州送貨,或從德州返回滄州,在「老李美食城」打過幾次尖。但每次都急著趕路,吃過就走,頭三個月,沒跟李昆說過話。只是無意中打量過他,看他中等個兒,上嘴唇留著一撮小鬍子,有五十來歲。李昆除了開美食城,還跟人出外做皮毛生意,有時在飯店,有時不在。這天牛愛國又到德州送豆腐。去德州時天是晴的,但路上車多,加上吳橋界有一段修路,走了一天;在德州住了一夜,夜裡變了天;第二天返回滄州時,下起了大雪。天一開始是溫的,等地上落下半指雪,天越來越冷。路上車倒稀少,但路滑,輪子打偏,只好一步一挪;走到半下午,天就黑了。這時雪越下越大,又起了北風;打開車的大燈,雪花在燈柱裡飛舞,只能看到前邊兩米遠。好不容易走到泊頭楊莊鎮,牛愛國怕車滑到溝裡,不敢再往前走,便將車開到「老李美食城」,想等雪停了,或下得小了再趕路。由於雪大,「老李美食城」一個客人也沒有。李昆披著一件貂皮大衣,正站在店前看雪。牛愛國停下車,拍打一下身子,進了飯店。飯店櫃檯後坐著一個小媳婦,二十四五歲,杏核眼,高鼻樑,翹嘴,胖,滿胸奶,正低頭盤帳;牛愛國以前見過她,以為是李昆的女兒,或是他的兒媳,沒多在意。牛愛國又冷又餓,便向服務員叫了一碗酸辣湯、一份燜餅。等飯的時候,低著頭吸煙。待吸完一支煙,發現服務員上來一盤豬頭肉,一盤香辣板筋,一盤糟魚,又上來一大吊鍋亂菌煲驢雜。牛愛國:「我沒要這麼多。」

  服務員還沒說話,李昆從廚間出來,將一瓶「衡水老白乾」墩在桌子上:「雪越下越大,今天走不了了,喝吧。」

  牛愛國要說什麼,李昆止住他:

  「算我請客。大雪天,湊個熱鬧。」

  牛愛國搓著手:

  「那多不好意思。」

  李昆:

  「我販皮毛,也常在外邊,誰也沒有頂著房屋走。」

  李昆坐在牛愛國對面,兩人喝起酒來。櫃檯前的小媳婦盤完賬,鎖上櫃子,也過來緊挨李昆坐下,牛愛國這才知道她是李昆的老婆。原以為她是個小媳婦,不會喝酒;待到喝起來,原來酒量不比李昆和牛愛國差。三人攀起話來,李昆問牛愛國叫啥,哪裡人,為何來到滄州,牛愛國一一作了回答。說到當初本不是來滄州,是去山東樂陵,因為在這個飯店前給人勸架,無意中落到了滄州,李昆和他老婆都笑了。牛愛國說完這些,一時無話,又低頭喝酒。這時李昆和他老婆說起他們的生意。說的也不是飯店生意,而是販皮毛的生意。因為一句話沒說好,兩人拌起嘴來。由生意起,又拌嘴到他們家裡。由於不熟悉皮毛生意,也不熟悉他們家裡人,牛愛國聽不出他們拌嘴的來龍去脈。讓牛愛國感到好笑的是,他們兩口子拌嘴也不避人。一是聽不出所以然,二是別人家拌嘴,牛愛國不好插話,仍低頭喝酒。只是想著李昆五十來歲,找了個二十四五的小媳婦,年齡上差著輩,難免說不到一塊去。但又想起山西沁源縣北街開澡堂子的老蘇,五十二了,老婆死後,又娶了個二十五歲的大姑娘,兩人就很恩愛,從澡堂子出來,兩人還手拉手。看來什麼事情不能一概而論。過去牛愛國就煩吵架,因打小起,他媽和他爸天天吵架,把他吵煩了;後來和龐麗娜結了婚,兩人倒沒怎麼吵架;但這個沒吵架不是那個沒吵架,因為兩人無話說,才無架可吵;正是因為無話說,才趕著給龐麗娜說好話;後來龐麗娜就出了事,牛愛國差點動了刀子;現在聽李昆和他老婆這家常拌嘴,倒突然覺得有些親切。吃過飯,雪仍沒停的意思,牛愛國便到客房歇了。入睡之前,還聽到正房裡李昆和老婆拌嘴,不禁搖頭笑了。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牛愛國又開車回了滄州。自此以後,凡是從滄州到德州,或從德州回滄州,牛愛國必來李昆的美食城吃飯。這時吃飯就不單為吃飯,而是人熟了,地方熟了,抬手動腳,左右方便;加上滄州是個生地方,這裡有熟人,路上跑起車來,也多了份見熟人的盼頭。與李昆熟了,有時李昆也讓牛愛國用車從滄州或德州捎啤酒、捎煙、捎肉和菜等,牛愛國也都給他一一辦妥,這也不在話下。

  轉眼冬去春回。這天牛愛國又到德州送豆腐。送完豆腐,回來的路上,卡車的水箱壞了,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牛愛國打開車鼻子修了半天,也沒修好,反把手給夾破了,順手流血。崔立凡這車已跑了三十多萬公里,也該報廢了。牛愛國撕條破布,將手勒上,看車一時修不好,便將水箱加滿水,硬撐著往前開。開一段,停車加一次水。終於開到「老李美食城」,又打開車鼻子加水,發現水箱的窟窿破得更大了,剛加上水,嘩的就流沒了。牛愛國不敢再往前開,怕燒了發動機,用棉紗擦著手,進了飯店。這天李昆不在,到外地販皮毛去了;李昆的小媳婦在櫃檯前坐著盤帳,屋裡有幾撥路過的客人在吃飯。牛愛國與李昆兩口子熟了,知道李昆的小媳婦叫章楚紅。李昆是泊頭人,章楚紅不是泊頭人,是張家口人;李昆到張家口販皮毛,認識了章楚紅;李昆回來與老婆離了婚,與章楚紅結了婚。章楚紅年齡比牛愛國小,但李昆年齡比牛愛國大,牛愛國仍喊她「嫂子」。每次喊過「嫂子」,章楚紅看牛愛國一眼,都彎腰笑;章楚紅一笑,牛愛國也不好意思笑了。牛愛國進門說:「嫂子,車的水箱壞了,我把車扔在這,一個人回滄州。」

  又說:

  「我明天還來,拎個新水箱。」

  章楚紅正在算帳,也沒抬頭: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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