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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胖子又問:

  「聽口音,大哥不是本地人吧?」

  牛愛國:

  「山西沁源人,到山東樂陵去。」

  這裡只顧修車和說話,待牛愛國扭頭一看,事情壞了,牛愛國乘坐的長途汽車,不知什麼時候從路邊的飯館開走了。大概長途汽車的司機,以為乘客都在飯館吃飯;大家吃完飯,上了車,他也沒清點人數,兀自就開走了。再往公路盡頭看,公路上車來車往,哪裡還有長途汽車的影子。牛愛國的一個魚皮口袋,也落在了汽車上。好在魚皮口袋裡就幾身換洗衣服,兩雙鞋,一把雨傘,錢倒藏在牛愛國身上。胖子見誤了牛愛國的車,東西又落在車上,倒過意不去。過意不去他不怪別人,又開始怪瘦子,照瘦子腦瓜上打了一巴掌:「都是因為你個龜孫,誤了人家的大事。」

  牛愛國又拉胖子:

  「也沒啥大事,就是到樂陵找一個人。」

  胖子見牛愛國仁義,拉住牛愛國的手:「跟我去德州,等我卸了豆腐,送你去樂陵。」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麼辦了。三人上了車,拉著一車豆腐去了德州。路上胖子與牛愛國聊天,瘦子開著車,陰沉著臉,也不說話。說起話來,牛愛國知道胖子叫崔立凡,瘦子叫白文彬,是他外甥。牛愛國想起崔立凡在泊頭罵人,竟罵白文彬「操你媽」,他媽即是他姐,罵得有些亂,不禁笑了。車進了東光縣,天就黑了。崔立凡讓白文彬把車停到縣城外一家飯館,三人一起吃晚飯。崔立凡要了一盤拍黃瓜、一盤驢板腸、兩瓶啤酒、三鍋砂鍋面。牛愛國和崔立凡只顧說話,待吃完飯,突然發現,桌邊不見了白文彬。兩人以為他去了廁所,崔立凡到廁所找,也不在廁所;出飯館喊他名字,茫茫一片黑夜,無人答應。大概一路上被崔立凡打罵,給氣跑了。見外甥跑了,崔立凡又急了:「操他媽,欺我不會開車,又來這一手。」

  又說:

  「過去來這一手能治住我,今天有你大哥在,我還真不怕。」

  事到如今,牛愛國只好自己開上車,崔立凡在旁邊坐著,兩人繼續往德州趕。這時崔立凡問:「大哥到樂陵去,是去投親,還是去要賬?」

  牛愛國開著車,車的大燈雜在其他車燈中:「不是投親,也不是要賬,是去找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

  又說:

  「找到朋友,看能否順便謀一個營生。」

  崔立凡聽牛愛國這麼說,猛地一掌,拍到牛愛國肩上:「如為謀一個營生,大哥不必去樂陵了。」

  牛愛國:

  「為啥?」

  崔立凡:

  「不如跟我去滄州,給我開車,咱兩下都合適。」

  又說:

  「工資好商量。」

  牛愛國去山東樂陵,是去找一個十年前的戰友叫曾志遠。本來去山東也不是為了謀營生,而是因為牛愛國對山西沁源傷了心,想去一個遠地方;去了遠地方,也不能白待著,還得謀一個營生。曾志遠在山東樂陵販大棗,牛愛國投奔他,本想跟他販大棗;現在聽崔立凡這麼說,盤算起來,牛愛國滿腹心事,販棗是做生意,老得跟人打交道;開車是一個人的事,不用多費口舌,倒是販棗不如開車。加上販棗行生,開車熟門熟路,趨生不如就熟。樂陵也好,滄州也好,無非是個存身的地方,對牛愛國倒沒啥區別。牛愛國有些心動。但牛愛國說:「都對朋友說好了。」

  又說:

  「再說,給你開車的是你外甥,我要去了,不是搶了他的飯碗?」

  崔立凡朝車窗外啐了一口唾沫:

  「不是你搶了他的飯碗,是他自己砸了自己的飯碗。」

  又說:

  「世上煩的就是這些親人。論起共事,用誰,都比用他們好。」

  又說:

  「你要願意去,我從此再不理他;你要不去,我回去還得打他。」

  崔立凡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牛愛國聽了,不禁笑了。崔立凡見牛愛國有些心動,又拍了牛愛國一掌:「千萬別糊塗,滄州比樂陵大。」

  也是陰差陽錯,當夜送完豆腐,牛愛國不再去山東樂陵,跟崔立凡去了河北滄州。

  牛愛國自對沁源傷了心,欲離開沁源,一開始並沒有打算去山東樂陵。離開沁源之前,並不知道到哪裡去,他先回了一趟牛家莊。這些年牛愛國和龐麗娜各忙各的,顧不上女兒百慧,百慧從小是奶奶曹青娥養大的;牛愛國臨走之前,想給媽曹青娥打個招呼。堂屋裡,曹青娥西向坐,牛愛國東向坐,兩人一起吃飯,百慧邊吃邊在地上玩。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媽曹青娥常對牛愛國說知心話,說些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每次都是這種坐法。但牛愛國從來不對曹青娥說心裡話。過去沒說過,這回也沒說。離開沁源是因為龐麗娜出了事,他對沁源傷了心;但他沒說龐麗娜,也沒說自己對沁源傷心;離開沁源,還沒想好到哪裡去,他便編了一個謊,說他要去北京,幫人去建築工地開車。曹青娥知道龐麗娜出了事,也知道牛愛國傷心;牛愛國沒對她挑明這一層,她也沒對牛愛國挑明這一層。因為這個相互沒挑明,牛愛國知道六十歲之後的曹青娥是個媽。牛愛國小時,曹青娥並不親他,親弟弟牛愛河;小時認為媽不親他是錯的,後來跟媽記了仇;媽六十歲後,又覺得媽是個媽。媽聽他說要去北京,沒說北京,開始說她自己。媽六十五歲之後右邊半扇牙糟了,常常牙疼,吃飯用左邊。牙用左邊。頭便向左偏著,像喝過農藥的姐姐牛愛香,脖子歪了一樣。媽歪著頭,用左邊的牙嚼著飯說:「我活了七十歲,明白一個道理,世上別的東西都能挑,就是日子沒法挑。」

  牛愛國看著媽,沒有說話。曹青娥:

  「我還看穿一件事,過日子是過以後,不是過從前。」

  牛愛國知道媽在安慰他,仍沒說話。待到了路上,又想起媽的話。不是因為想起媽的話,而是媽說這話時歪著脖子,牛愛國不禁流下淚來。離開牛家莊。牛愛國碼算了一下自己在世上可以投奔的人。算來算去,無非是兩個,一個是河北的戰友杜青海,一個是臨汾的同學李克智。兩人比較起來,同學李克智多年未見,僅上個月在臨汾魚市偶然碰上;戰友杜青海卻是老戰友,如論投奔,還是杜青海牢靠些。世上的人千千萬。到了走投無路之時,能指上的才有兩個人,牛愛國不禁感歎一聲。牛愛國從沁源坐上長途汽車到霍州,從霍州坐火車到石家莊,從石家莊坐長途汽車到河北平山縣,又從平山縣城坐鄉村汽車到杜青海的村子,前後用了三天。待到了杜青海的村頭,到了上次與杜青海說知心話的滹沱河畔,牛愛國又不願見杜青海。不願見杜青海不是杜青海有啥問題,或上次來見杜青海,杜青海給他出了個餿主意;而是牛愛國快見到杜青海了,心裡仍跟亂麻似的,靜不下來;甚至比在沁源還亂。離開沁源是因為對沁源傷了心,才來投奔杜青海;馬上要見到杜青海了,心裡比在沁源還亂,知道自己心亂時找錯了地方。這次來找杜青海,和上次不一樣了。牛愛國一個人在滹沱河邊坐了一夜。半夜渴了,牛愛國捧著滹沱河裡的水,喝了一肚。第二天一早,又折頭回來,欲去投奔李克智。牛愛國坐鄉村汽車到了平山縣城,又坐長途汽車到了石家莊,從石家莊坐火車到了臨汾,前後用了兩天半。誰知到了臨汾,仍是心亂,甚至比在杜青海的村子還亂,知道臨汾也不是自己的存身之處。這時突然想起自己在部隊時,另有一個戰友叫曾志遠。山東樂陵人;兩人一塊進祁連山打過豬草,當時還說得來;臨復員時,相互留了電話。也是實在找不到別人,牛愛國便在臨汾火車站,給曾志遠打了個電話。原以為十年過後,電話號碼變了,打電話只是試試;誰知號碼變是變了,但電話裡有提示,只需在原號碼前邊加兩個「8」;加兩個「8」撥過去,接電話的正是曾志遠。曾志遠接到牛愛國的電話,比牛愛國還激動。牛愛國問他復員之後在幹啥,他說在販大棗。牛愛國還沒說去樂陵,曾志遠:「你到樂陵來,我有話跟你說。」

  牛愛國:

  「啥話?」

  曾志遠:

  「一句兩句說不清,得見面。」

  牛愛國不禁笑了。本來他有事找別人,誰知曾志遠有事找他。牛愛國:「我啥時去合適?」

  曾志遠:

  「就現在,越快越好。」

  牛愛國又笑了。曾志遠在部隊是個慢性子,誰知十年不見,人也變了。牛愛國當時又買了一張火車票,從臨汾又折回石家莊,又從石家莊坐長途汽車到鹽山去,準備在鹽山換車去樂陵。車到泊頭,遇到了滄州做豆腐的崔立凡,陰差陽錯,又留在了滄州。牛愛國沒有接著去樂陵,留在了滄州,不單是牛愛國適合開車,不適合跟曾志遠販棗,而是他進了泊頭地界,突然感到自己心不亂了。泊頭離沁源一千多裡,牛愛國卻覺得沁源離這裡很遠。杜青海的平山縣,同樣離沁源一千多裡,牛愛國就覺得心亂。心不亂了,牛愛國再仔細想,自己心亂之時,原來並不適合找熟人,還是跟不熟的人在一起自在些。這才跟了崔立凡,沒去找曾志遠。跟崔立凡到了滄州,他又給樂陵的曾志遠打了個電話,說自己眼下手頭正忙,先不去樂陵了。曾志遠:「你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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