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 |
九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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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畢竟是醉話。第二天,牛愛國酒醒之後,並沒去殺人,開始在縣城南關租的房屋旁,搭一間小廚房。搭廚房不光為了做飯寬敞,過去做飯都在過道裡;而是為了在廚房搭張床,牛愛國住在裡邊,將正房騰出來;然後將他媽曹青娥和女兒百慧接過來,媽、女兒、他,三人重新過起日子。不跟龐麗娜離婚,就當龐麗娜死了,看龐麗娜最後怎麼辦。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趙欣婷、貝貝一家人,等有機會,再跟他們慢慢計較。 但在蓋廚房時,出了一件事。牛愛國請了幾個木工和瓦工。因要給他們做飯,牛愛國到縣城東街馮文修的肉鋪割了十斤肉。心裡正亂,割完肉,忘了給錢,就從東街拎回南關。給牛愛國割肉的是馮文修,到了晚上,馮文修的老婆老馬來收賬。這時牛愛國才想起上午買肉忘了付錢,忙數錢給老馬。老馬走後,牛愛國心裡有些難受;不給錢不是有意的,同學一場,常在一起說知心話,怎麼晚上就來收賬?全不知老馬來收賬,不是馮文修指使的,是老馬背著馮文修自己來的。牛愛國天天出車,過去也常給馮文修白拉貨,拉過豬,也拉過豬肉;怎麼到牛愛國買肉,賬就算得這麼清呢?如在平時,牛愛國也不會計較;如今牛愛國正在難處,老婆鬧得雞飛狗跳,牛愛國就吃了心。同學正焦頭爛額,十斤肉錢,難道不能放一放再說嗎?幾天前還找馮文修說知心話,幾天後馮文修就變了臉。要錢本不是馮文修的主張,牛愛國卻算到了馮文修的頭上。晚上與幾個木工和瓦工吃飯,牛愛國又喝了兩口酒,便將這不痛快與人說了。以前牛愛國不愛說話,自龐麗娜出了事,牛愛國肚子裡憋不住一句話。幾個木匠瓦工聽了,也皆說馮文修辦得不合適。說完也就完了,但內中有一個瓦匠叫老肖,平日與縣城東街肉鋪的馮文修最好;當晚收工,老肖便到東街肉鋪,將這話原原本本轉給了馮文修。馮文修本不知道老馬收賬的事,如馮文修自己知道了,定會罵老馬;現在經牛愛國嘴裡說出來,又經老肖傳過來,馮文修也賭上了氣。雖然是朋友,難道就可以白吃肉?這是做生意,不是開舍粥場。十斤肉沒有什麼,這話氣人。當著馮文修的面說沒有什麼,背著馮文修說給別人,就氣人了。馮文修與老肖又喝起了酒。喝著喝著,馮文修喝醉了。馮文修一喝醉,比牛愛國喝醉變化還大,和醒著是兩個人;這時心裡不能有氣,有氣就得發作出來。因為十斤豬肉,摔了一個酒瓶,在那裡喊:「沒想到二十多年的好朋友,不值十斤豬肉。」 這話本該牛愛國說,現在馮文修搶先說了出來。接著馮文修不說豬肉了,說別的:「活該,老婆讓人睡了。」 又說: 「老婆被人睡了,這窩囊廢也沒轍。」 又說: 「出事是現如今嗎?滿縣城誰不知道。他戴了七八年綠帽子。」 又轉了一個話頭說: 「看他老實吧,他的心也毒著呢。」 接著推心置腹對老肖說: 「三天前他告訴我,想殺小蔣。」 又說: 「想殺小蔣沒啥,他親口告訴我。又不殺小蔣,想殺人家的兒子,讓人家一輩子難受。」 又說: 「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他不怪自己,也要殺人家。」 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是誰?他是個殺人犯。」 當晚說過,馮文修也就睡了。第二天醒來賣豬肉,也不知昨晚都說了些啥,大體知道是對牛愛國不滿。但瓦匠老肖是個嘴長的人,第二天又將馮文修的話傳了出去,傳得全縣城人都知道,牛愛國要殺人。要殺小蔣的兒子,要殺龐麗娜。馮文修本是酒醉的話,但話經過幾張嘴,皆成了清醒時的話;牛愛國當時給馮文修說的,也是酒醉的話,但話經過幾張嘴,也成了清醒時的話。等話又經過幾道嘴,傳到牛愛國的耳朵裡,牛愛國當時抄起把刀,就要殺人。這時不是去殺小蔣的兒子和龐麗娜,而是要殺馮文修。將心腹話說給朋友,沒想到朋友一掰,這些自己說過的話,都成了刀子,反過頭紮向自己。這些話自己說過嗎?說過。是這個意思嗎?是這個意思。但又不是這個意思。但這個意思已無法解釋。因為時候變了,場合變了,人也變了。話走了幾道形,牛愛國沒有殺人。但比殺了人心還毒。這話毒就毒在這個地方。牛愛國提刀出門,走了幾步,又一屁股蹲到地上。真能為十斤豬肉去殺人嗎?只是心裡又添了一份堵、一份煩悶罷了。蓋廚房本為接媽曹青娥和女兒百慧,等廚房蓋好後,牛愛國又沒了這個心思。廚房在那裡空著。夜裡睡不好覺,白天開車時,也胡思亂想。鬍子長了,也沒心思刮。這天到襄垣縣送一車芝麻。從沁源到襄垣,有一百多裡。將芝麻送到襄垣縣糧庫,已是中午,又去襄垣醬菜廠,裝了一車醬菜,趕回沁源。盤著山路往回走,胡思亂想,中午飯也忘了吃了。待到天黑,走到能看到沁源縣城,一下睡著了。車頭一歪,撞到了路旁一棵槐樹上。等牛愛國醒來,自己頭上,撞出一個窟窿,汩汩往外流血。跳下車,看到車頭已經撞癟了,往下流水;一車醬菜罎子全碎了,車廂通體往下流醬湯。牛愛國沒有包紮自己的頭,滿臉胡茬,看著山腳下萬家燈火的沁源縣城,突然感到自己要離開這裡,不然他真要殺人。 下部 回延津記 第七章 牛愛國認識崔立凡,是在河北泊頭縣。牛愛國見過性子躁的,沒見過像崔立凡這麼性子躁的。崔立凡是個胖子。胖子一般做事慢,性子也慢;瘦子走路急,性子也容易急;但崔立凡胖而急。胖子急起來,身子慢,跟不上心急,就顯得更急;還沒急著別人,先氣著了自己。牛愛國見崔立凡頭一面,崔立凡就在打人。崔立凡是河北滄州人,在滄州新華街開了一家豆製品廠,名字叫「雪贏魚豆製品公司」。牛愛國與他熟了之後還感到奇怪,崔立凡是個做豆腐的,咋不明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個理兒呢?牛愛國從山西到山東樂陵去,路過河北,長途汽車進了河北泊頭界,已是第二天中午。到了飯點,汽車停在公路旁一家飯館,讓乘客們吃飯,或上廁所方便。牛愛國一路心煩,沒有胃口,便離開飯館,信步到公路旁散心。公路旁有一塊油菜地,幾十畝大,滿地的油菜花,正開得蒸騰,一個方向皆成了黃的。山西的油菜已開過一個月,這裡的油菜才開,山西和河北差一個季節。看過油菜,牛愛國欲往回走,看到公路旁停著一輛卡車,卡車上裝了一車豆腐,豆腐流湯,在滴滴答答往車下淌水;卡車旁,一個胖子,在打一個瘦子。胖子揚著巴掌,劈頭蓋臉,一會兒就把瘦子打得鼻青臉腫。瘦子經不住打,一步一步往外跳。公路上車來車往,瘦子還得躲車。胖子身笨,車縫裡,攆不上瘦子,便喘著氣在那裡喊:「白文彬,我操你媽!」 罵著罵著又急了,轉身拉開卡車的門,從駕駛室抽出一根鐵柄搖把,攆著要砸瘦子。瘦子又在車縫裡跳。牛愛國看不過去,上前攔住胖子:「大哥,有話好說,別恁地打,再打就出人命了。」 又說: 「不是怕你砸死他,是怕車軋著他。」 問起來,胖子打人也不是因為什麼大事。瘦子是胖子的司機,兩人從滄州往德州送豆腐;走到泊頭,車壞了,再發動不著;雖是初夏,天氣也熱,胖子擔心一車豆腐壞了;也不是擔心豆腐壞了,是怕豆腐運不到德州,德州的主顧,被別的賣豆腐的頂了窩。不說還好,一說又打了瘦子一巴掌:「不是說耽誤買賣,昨天晚上就交代他,讓他把車弄好,他還叭叭地強嘴,說車是好的,跟人喝酒去了:今天剛出門,就壞到路上。」 又說: 「不是一回兩回了。」 牛愛國: 「車壞了,你打人,車也好不了呀。」 胖子喘著氣: 「不是說車,是說他這個人。」 牛愛國心裡說,人也是你用的,要怪該先怪你。牛愛國圍著豆腐車轉了轉,又掀開車頭的鼻子蓋,伸手查看一番,車沒壞在大毛病,只是發動機一根拉線斷了;看來瘦子只會開車,不會修車。牛愛國讓瘦子將修車的工具箱拿來,從裡邊翻出一根鐵絲。找到鉗子,將鐵絲連到拉線上;又讓瘦子進駕駛室發動,車轟的一聲著了。見車著了,胖子倒消了氣,讓了牛愛國一根煙:「大哥是老師傅吧?」 牛愛國用棉紗擦過手,點著煙: 「好說,開過兩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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