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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轉身走了。牛愛國笑了。多少年來,沒笑得這麼暢快。從此龐麗娜又不回家。牛愛國也將此事按下不提,該怎麼出車拉貨,還怎麼出車拉貨。又三天之後,牛愛國去長治送一車雞。去時想著只是送貨,到了長治,突然想起龐麗娜和小蔣是在長治出的事,心裡頓時窩囊起來。這時見到長治的每一個旅館招牌,都覺得龐麗娜和小蔣在裡面住過;見到長治的每一家商店,都覺得龐麗娜和小蔣手拉手逛過;接著想起趙欣婷給他說的捉姦的細節,心裡如茅草一樣長滿了。這時覺得長治的每條街巷,都是髒的。到農貿市場卸完雞,本來還要去長治啤酒廠,往沁源捎回一車啤酒,牛愛國顧不得捎啤酒。從農貿市場,開著空車,匆匆離開長治,回了沁源。回到沁源已是傍晚。牛愛國停下車,也沒吃飯,一個人走出縣城,去散自己的煩悶。走著走著到了廢城牆,這時發現,遠處有三個人沿著城牆根在散步。牛愛國一開始沒在意,等上到廢城牆上往下看,原來是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小蔣的老婆趙欣婷,還有他們八歲的兒子貝貝。小蔣和趙欣婷,一人牽著貝貝一隻手,三人說說笑笑往前走。小蔣邊走,邊踢著腳下一個石子;走兩步,踢一回;再走兩步,再踢一回;那石子隨著他們往前蹦跳。牛愛國愣在那裡。一是沒想到小蔣的老婆趙欣婷身體恢復得這麼快;二是沒想到小蔣和趙欣婷,十天過去,關係就恢復得這麼好。如是一個外人看上去,絕對想不到十天之前,他們家出過天大的事,一個人差點死了;趙欣婷還過來找牛愛國,讓牛愛國把小蔣和龐麗娜殺了。如此說來,小蔣與龐麗娜出事,對他們家也是件好事;不是出了這事,趙欣婷也不會喝農藥;趙欣婷不喝農藥,他們家還不會這麼改頭換面和其樂融融。如今他們家沒事了,壞事全落到牛愛國一個人頭上。按說龐麗娜看到這情形才該窩火,現在牛愛國看到,怒氣卻一下填滿了胸。牛愛國走下廢城牆,來到南關一個飯館,喝上了悶酒。本來就空著肚子,喝的又是悶酒,幾盅酒下肚,就醉了。人一醉,煩悶越發上來。越煩悶越喝。喝到半夜,煩悶就不是他和龐麗娜的事;三十五年所有的煩悶,千頭萬緒,如千軍萬馬,在胸中奔騰。這時就想找一個人訴說。最想找的是臨汾魚市的李克智,但沁源離臨汾二百多裡,走到得明天;又想找河北平山縣的戰友杜青海,但山西沁源縣離河北平山縣一千多裡,走到得三天。實在無處找人,便離開飯館,趔趄著腳步,去縣城東街肉鋪找同學馮文修。過去牛愛國有心裡話不找馮文修。馮文修愛喝酒,醉後和酒前是兩個人;現在牛愛國喝醉了,也就顧不得那麼多。縣城南關距東街馮文修的肉鋪有兩裡多遠,牛愛國倒騰著步子,走了一個多小時。到了馮文修的肉鋪,已是後半夜,三星都出來了。牛愛國擂著門:「馮文修,開門。」

  馮文修一家已經睡熟,無人應聲。牛愛國又拍門,肉鋪終於亮了燈。馮文修:「誰呀?」

  牛愛國:

  「是我,有事。」

  馮文修聽出了牛愛國的聲音,但他說:「有事明兒說不成嗎?」

  牛愛國:

  「不成,明兒說就憋死了。」

  一屁股坐在肉鋪門口,嗚嗚哭了。馮文修聞聲,慌忙起身,與牛愛國開門;將牛愛國扶到屋裡,倒茶與他喝。過去牛愛國擔心馮文修喝醉,這次馮文修沒醉,牛愛國醉了。牛愛國將滿腔的煩悶,一五一十,與馮文修說了。因醉了,說起話舌頭有些短,事情也說得有些亂,前言不搭後語。但馮文修還是聽懂了,邊聽邊點頭:「這事我前幾天也聽說了,知你心裡正惱,沒去找你。」

  又感歎:

  「如此這般,咋樣是個了結呢?」

  牛愛國瞪大眼睛,拍著自己的胸:

  「我想殺人。」

  又說:

  「本來不想殺人,今天看到小蔣一家三口在笑,我就要殺人。」

  指著馮文修:

  「你說這人該不該殺?」

  馮文修摸著下巴:

  「該殺是該殺。這個小蔣,欺人太甚。」

  牛愛國搖頭:

  「我不殺小蔣。」

  馮文修:

  「那你殺誰?」

  牛愛國:

  「殺了他便宜了他,我要留著他,殺他們家的兒子,讓他一輩子不得安生。」

  馮文修吃了一驚,沒想到牛愛國想到這一層;這一層雖然有些毒,但也是讓他們逼的。牛愛國又說:「我殺他們家兒子,也不是讓小蔣不得安生。」

  馮文修:

  「那為了誰?」

  牛愛國:

  「為了趙欣婷。幾天前她還讓我殺人,幾天後,她又和小蔣好了,變得太快了。」

  馮文修又理解了,點點頭。牛愛國又喊:「我還要殺龐麗娜。跟她過了這些年,我心裡憋得,比對小蔣和趙欣婷還堵得慌。不單是為出了這場事。」

  馮文修又點頭。這時問了一句:

  「殺了他們之後呢?」

  牛愛國:

  「我跟他們同歸於盡。」

  馮文修到底沒喝酒,是牛愛國喝了。馮文修:「你與他們同歸於盡,你們家女兒呢?沒爹沒娘,百慧往後可咋個辦?」

  牛愛國抱頭哭了:

  「我發愁就發愁在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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