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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曹青娥:

  「或十天,或半個月,或乾脆就不回來了。」

  牛書道不敢再問。曹青娥帶上兩個提包,用手巾系到一起,扛在肩上,讓大兒子牛愛江用自行車將她載到沁源縣城,從沁源縣城坐長途汽車到太原;從太原坐火車到石家莊;從石家莊轉火車到了新鄉;從新鄉又坐長途汽車,終於到了延津。前後用了四天。一個月後,曹青娥從河南又返回山西沁源縣牛家莊。牛書道見她這麼長時間沒有回來,心一直提著;見她回來,終於松了一口氣;但也不敢問別的,問:「十八年前去過一趟延津,十八年後又去了一趟,延津到底咋樣啊?」

  曹青娥:

  「延津好得很,不然我也不會去兩趟,不然我也不會住這麼長時間。我又找到個娘家。」

  要哭的樣子。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他媽曹青娥開始跟牛愛國說知心話。一次對牛愛國說,她一輩子去過一趟延津,但在延津僅待了三天。到了延津,發現延津跟別的沒有去過的生地方沒有區別。她小時候記得的延津,和三十三年後的延津,是兩個地方。東街變了,西街變了,南街變了,北街變了,十字街頭也變了,西街西頭,當年爹爹吳摩西和娘吳香香蒸饅頭的院子早沒了。比這些重要的是,她沒有找到巧玲時的爹爹吳摩西。三十三年前,她與吳摩西失散之後,吳摩西像她一樣,再沒回過延津。曹青娥沒回延津是因為被人賣到了山西,當時才五歲;吳摩西是個大人,並沒有被人賣,怎麼也沒有回來呢?三十三年沒有音訊,也不知他去了哪裡,如今是死是活。曹青娥記得爺爺家在南街,三十三年前叫「薑記」彈花鋪;如今彈花鋪還在,彈花不用腳蹬了,裝了一部柴油機,彈花錘「哐當」「哐當」在自己翻跟頭。但她記得的人都死了。爺爺老姜死了,大伯姜龍死了,三叔姜狗也死了,剩下的皆是姜龍姜狗的後代,見面都不認識。一個孩子被賣,本是一件大事;三十三年後孩子又回來了,也是一件大事;但賣孩子是三十三年前,三十三年前的大事,三十三年後,就成了「聽說」。當年當回事的人,或走了,或死了,剩下的是一幫「聽說」的人,也就無人把上輩子人的事當回事。不把三十三年前賣人的事當回事,三十三年後回來,也就沒人當回事。雖也百感交集,到說起來,還是一段閒話。曹青娥在延津待了三天,就離開延津,去了新鄉,去找當年與爹爹吳摩西分手的東關汽車站,汽車站旁邊的雞毛店。但到了東關,汽車站二十年前已搬到了西關;當年的汽車站,現在成了一座化肥廠。化肥廠占地幾百畝,十幾根大煙囪,突突往天上冒著白煙,哪裡還有當年雞毛店的蹤影?也就在新鄉待了一天。牛愛國問:「在延津待了三天,在新鄉待了一天,咋一個月後才回來?」

  曹青娥:

  「我又去了開封。」

  牛愛國:

  「去開封幹啥?」

  曹青娥:

  「雖然在新鄉看到一個化肥廠,我還是回到了小時候,這時突然想見另一個人。」

  牛愛國:

  「誰呀?」

  曹青娥:

  「當年把我拐走的賣老鼠藥的老尤。老尤是開封人。」

  牛愛國:

  「見他幹嗎?」

  曹青娥:

  「他把我拐到濟源,當時真不想賣我。」

  又說:

  「三十三年了,我特別想問他一句話。」

  牛愛國:

  「啥話?」

  曹青娥:

  「他把賣我那十塊大洋,使到啥地方去了。是買了頭牲口,還是置了塊地,還是拿它做了小買賣。」

  牛愛國:

  「事到如今,問這些有啥用啊?」

  曹青娥:

  「就是這些話沒用,我也想見見老尤,看他如今成了啥模樣,他是所有這些事的病根。」

  曹青娥說,她從新鄉又坐長途汽車到長垣;從長垣坐輪渡過黃河;過了黃河,又乘長途汽車到了開封。到了開封,開始找老尤。雖然知道三十三年過去,怎麼也找不到老尤;既不知老尤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老尤家住在開封何處,現在又搬到何處;同時對老尤的模樣,腦子裡也開始模糊。就是不模糊,三十三年後的老尤,也不是三十三年前的老尤了。但曹青娥去了馬市街,去了相國寺,去了潘楊二湖,去了夜市,開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每天都能碰到成百上千個老頭,但哪一個看上去,都不是老尤。明知道找不到老尤,但曹青娥在開封找了二十多天。這時候就不是找老尤了。身上的盤纏越花越少,十天之後,曹青娥住不起旅店;這時白天找老尤,夜裡睡在開封火車站。這天半夜,曹青娥正在火車站候車室的椅子上睡覺,頭枕一個提包,腳踏一個提包,突然看到了爹。這個爹不是吳摩西,而是山西襄垣縣溫家莊的老曹。接著不是火車站,而是相國寺前的夜市。爹在前邊走,曹青娥在後邊追。爹步子走得很急,曹青娥怎麼也追不上。待追上,已滿身大汗。曹青娥:「爹,你來開封千啥?」

  爹滿臉漲得通紅,著急地:

  「幫你找老尤呀。」

  又說:

  「剛才看到老尤,快追上了,又被你攔下了。都怪你。」

  曹青娥看著爹,突然一陣驚喜:

  「爹,你不是沒頭了嗎?怎麼又有頭了?」

  爹捂著自己的胸口:

  「頭是有了,這裡難受得很。」

  開始抓撓自己的心。曹青娥:

  「爹,你又沒心了嗎?」

  爹:

  「心倒是有,就是苦得很。」

  曹青娥猛地驚醒,原來是一個夢。睜開眼,四周全是候火車的陌生人,熙熙攘攘,一個也不認識。曹青娥伏到自己的提包上,哭了。哭不是哭夢到了爹,而是夢中的爹,頭又有了,心卻苦得很。

  這是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對牛愛國說的另一段話。

  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又對牛愛國說,去了一趟延津,知道了另一件事,她的親爹姜虎,當年就是死在山西沁源縣。沒想到曹青娥長大,又嫁到了沁源縣。但當年跟薑虎一起販蔥的老布老賴也已經死了,也沒打聽出姜虎當年死在沁源縣城的哪條街、哪家飯館。但從此曹青娥夢裡,又多了一個爹。這個爹有頭,但無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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