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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下部 回延津記 第六章

  牛愛國與李克智的見面,改變了他對龐麗娜的態度。幾年之前,牛愛國去過一趟河北平山縣,在滹沱河邊,牛愛國和戰友杜青海商量過他和龐麗娜的事;幾年來,牛愛國對龐麗娜的態度,一直按杜青海給他出的主意。既然離婚離不起,牛愛國就不離婚;龐麗娜可能跟人好了,他先忍著;兩人有隔閡,他開始主動填這隔閡;兩人沒話,他開始主動找話;找話就不能找壞話了,他開始給龐麗娜說好話;或者說,同樣一句話,兩種說法,他揀的是好聽的那一面;壞話也讓他說成了好話。說話就要常見面,為了說話,為了說好話,牛愛國在沁源縣城南關租了一間房子,臨時在縣城安了個家,不用龐麗娜休禮拜天再回牛家莊。牛愛國開卡車出外拉完貨,不回牛家莊,直接回縣城。但幾年下來,牛愛國發現話也不是好找的,好話也不是好說的;或者說,沒話找話不是件容易的事,專門找好話就更難了。兩人本來無話,專門找來的話,就顯得勉強;兩人說不來,就無所謂壞話或是好話。如果壞話說不來,好話也不一定說得來。兩人的心離得遠,對同樣一句話,就有不同的理解,你認為是句好話,她聽起來不一定覺得是好話。再說,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好話?每天專門想好話,也想得腦仁疼。好話好不容易想出來。說出去,也不一定能說到人心上。好話說多了,自己聽著都假。好話一開始聽著人耳,天天說,對方就聽煩了;這時好話就轉成了壞話。兩人無話的時候,還能風平浪靜,現在牛愛國天天說好話,倒把龐麗娜說得不耐煩起來。牛愛國一張嘴,本來不是說好話,是說一件事,龐麗娜也捂耳朵:「求求你,別說了,我一聽你說話就噁心。」

  或:

  「牛愛國,你心太毒了。讓我在世上聽不得好話。」

  牛愛國這時發現,杜青海給自己出的主意,原來是一句空話。畢竟不是十年前在部隊,兩人坐在弱水河邊的時候;從河北平山縣,到山西沁源縣,中間隔著一千多裡,出的主意也打折扣。杜青海的主意不起作用,牛愛國自己改變了主意,不再沒話找話了,開始做實事。給龐麗娜洗衣服,給龐麗娜擦皮鞋,龐麗娜愛吃魚,他給她做魚。牛愛國過去不會做飯,剛開始做魚的時候,不是燒糊了,就是沒炸透;不是鹹了,就是淡了,或有腥昧。但一個月下來,會做魚了,紅燒魚,清燉魚,乾炸魚塊,剁椒魚頭,都做得有滋有味。魚塊要炸兩遍,才能炸焦;炸過,要多放孜然和芝麻鹽。剁椒魚頭除了多放青椒,還要多放花椒。做完魚,牛愛國洗過手。換上一套西裝,騎上自行車,去縣城北街紡紗廠門口接龐麗娜。龐麗娜下班,見他來接,問:「你來幹啥?」

  牛愛國:

  「今兒做魚了。」

  龐麗娜回家吃魚時,有了笑臉。果然吃比說頂用,龐麗娜吃過魚,晚上溫柔許多。一天夜裡,龐麗娜竟抱著牛愛國哭了,說:「你也不容易。」

  牛愛國也覺得自己不容易。但他的不容易不是龐麗娜說的不容易,而是說話辦事,一方總想著另一方,就沒了自己的心思。沒自己的心思倒沒什麼,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出自自己內心,而是為了給別人看,牛愛國突然覺得沒了自己。自己沒了,自己的心思也沒了,那牛愛國成了誰呢?牛愛國也不管自己成了誰,看龐麗娜抱著他哭,幾年來的含辛茹苦,總算沒有白費,這時追了一句:「只要你回心轉意。」

  指的是龐麗娜跟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小蔣的事了。沒想到龐麗娜一聽這話,登時又翻了臉,推開牛愛國:「本來就沒有心和意,哪兒來的回和轉?」

  牛愛國以後就不再說回心轉意的事了,專心做魚。或者,牛愛國想聽的,就是從龐麗娜嘴裡說出,她和小蔣之間,本來就沒事;本來就沒事,哪來的回和轉?但牛愛國常常出車到外地拉貨,不是每天都能在沁源縣城南關家中做魚;啥時出車回來,啥時才能做魚。做完魚,換上西裝,就去北街紡紗廠接龐麗娜。漸漸紡紗廠的人都知道,牛愛國一出現,就是家裡做魚了。

  這天,牛愛國出車去臨汾送醬菜。沁源離臨汾三百多裡,其中有一半是山路,彎多,拐得急,加上堵車,天不明從沁源出發,到了臨汾,已是晚上,城裡已亮起路燈。到貨棧卸下醬菜,牛愛國要連夜趕回去,貨棧的老李說,貨棧有一批麻袋,想讓牛愛國捎回沁源;但裝卸工下班了,只能等到明天。雖在臨汾耽誤一夜,但回程不空車,對牛愛國還是划算,牛愛國便在貨棧住下。第二天一早,貨棧的裝卸工往卡車上裝麻袋,牛愛國信步走出貨棧,在一個早點攤上吃了一碗雜碎湯、五個燒餅;回到貨棧,麻袋還沒有裝完,牛愛國又走出貨棧,看到貨棧拐彎處有一個魚市,便信步走向魚市。從貨棧看魚市覺得這市場不大,誰知拐過彎來,竟豁然開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原來是個大市場。這市場有二裡多長,從東到西,兩邊的攤子,都是賣魚的。有賣鰱魚的,有賣鯉魚的,有賣胖頭的,有賣草魚的,有賣帶魚的,有賣鯽魚的,有賣偏口的,有賣鱔魚的,有賣泥鰍的,有賣王八的……牛愛國從東頭轉到西頭。臨汾的市場,果然比沁源大;市場大,魚就比沁源便宜。譬如胖頭魚,沁源五塊四一斤,這裡只賣四塊八,個頭比沁源還大。牛愛國從西頭又轉到東頭,在一個魚攤前停下,挑了兩條胖頭魚,準備回沁源之後,晚上給龐麗娜做剁椒魚頭。這個魚攤的魚販子是個瘦子,不停眨巴眼;看牛愛國越過許多魚攤,來買他的魚,豎起大拇指:「大哥好眼力。要不要刮鱗開膛?」

  牛愛國:

  「這魚晚上才吃,要活的。」

  瘦子:

  「聽口音,大哥不像臨汾人。」

  牛愛國:

  「沁源。」

  瘦子:

  「沁源我去過,是個好地方。」

  瘦子把魚放到秤盤子裡,把秤稱得高高的;稱好,將兩條胖頭裝到一個塑料袋裡,又往塑料袋裡灌上水,充上氧氣,將魚交到牛愛國手裡,又讓了牛愛國一支煙。牛愛國:「有空到沁源來玩。」

  然後吸著煙,拎著魚回到貨棧,麻袋已裝車整齊。牛愛國跟貨棧的老李打了個招呼,跳上車,發動,開車回了沁源。出城走了二十公里,牛愛國突然感到腹痛,要拉肚子。這時知道早起吃飯吃壞了,也不知是雜碎湯不乾淨,還是燒餅有毛病;忍著肚子往前走,好不容易看到路邊有一個廁所,忙停下車,去廁所拉肚子。拉完,肚子舒服些,又上車,發動車往前走。無意中看了一眼掛在駕駛室的魚袋子,卻發現魚是蔫的。停車,打開塑料袋,魚已經死了。魚死了不打緊,剛死的魚眼珠子是白的,這魚的眼珠卻是黑的;又摸了摸魚,新鮮的魚肉應該是緊的,這魚的肉卻是軟的;知道是臨汾的魚販子做了手腳,稱魚時魚是活的,往塑料袋裡裝時,用昨天的死魚掉了包。大概知他不是臨汾人,才這麼偷樑換柱。想起魚販子是個瘦子,又眨巴眼;愛眨巴眼的人,都藏著壞心思。不是為魚,是為這事,牛愛國咽不下這口氣;雖已出臨汾城三十公里,牛愛國掉車回頭,又開回臨汾。車在魚市停下,牛愛國拎著塑料袋,去找賣他魚的那個瘦子。瘦子仍在,在高聲叫賣;他魚池子裡的魚,皆活蹦亂跳。瘦子見牛愛國回來,吃了一驚。牛愛國將塑料袋扔到瘦子的魚案上,說:「咋說吧?」

  那瘦子眨巴著眼看看塑料袋裡的魚,看看牛愛國:「大哥搞錯了,不是我的魚。」

  如果瘦子認下是自己的魚,再認個錯,給牛愛國換兩條新魚,牛愛國也就忍了;來回六十公里的冤枉路,也就不說了;但一個多小時過後,瘦子就不認帳了,反說牛愛國搞錯了,牛愛國就火了。牛愛國:「現在事小,停會兒事就大了,咱好說還是歹說?」

  瘦子:

  「好說歹說,都跟我說不著。」

  因為兩條魚,兩人越說越多;見這裡吵架,買魚的人都圍了上來。瘦子見耽誤了自己的生意,仗著自己是臨汾人,朝牛愛國臉上啐了一口唾沫:「窮瘋了,來詐大爺?」

  牛愛國轉身出了魚市,去找自己的卡車;待回來,手裡攥著一根五尺長的鐵柄搖把;搖把有雞蛋粗,中間打了個彎。瘦子看他手拿搖把,知是要打架,順手抄起一把刮魚鱗的刮刀,向後撤著身子:「你敢,你敢。」

  牛愛國一腳上去,將瘦子的魚池踢翻了;瘦子的魚池,是用白鐵皮砸成的;水流了一地,幾十條胖頭、鯉魚和草魚,在地上亂蹦。牛愛國掄起搖把,沒有砸向瘦子,砸向地上的魚。活蹦亂跳的魚,一條條被砸得稀巴爛。瘦子比劃著手中的刀:「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其他魚販子,也都圍攏上來,欲幫瘦子。有拿棒的,有拿叉的,有拿長柄魚撈的。牛愛國掄起搖把,轉腰掄了一圈,魚販子的人圈,也忽地向後縮了一尺。正鬧間,有人喊:「好了,大哥來了。」

  只見一個身高一米八多,一身黑膘,滿懷胸毛,頭頂一頭赤發的大漢,大踏步穿過魚市奔來。瘦子像遇到了救星,對那大黑漢喊:「大哥,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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