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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趙紅梅:

  「那是啥?」

  曹青娥:

  「侯寶山要離婚,我就不要肚裡的孩子了。」

  兩人又半天沒說話。半晌,曹青娥又說:「也不是孩子的事。」

  趙紅梅:

  「那是啥?」

  曹青娥:

  「我光想殺人,刀子都準備好了。趙紅梅,你讓我殺人嗎?」

  趙紅梅摟緊曹青娥,曹青娥又說:

  「除了殺人,我還想放火,我從小愛放火,趙紅梅,你讓我放火嗎?」

  趙紅梅更加摟緊曹青娥,曹青娥在趙紅梅的懷裡哭了。

  第二天上午,曹青娥挺著肚子,到鎮上拖拉機站找侯寶山。拖拉機站還是原來的拖拉機站,院子房屋的樣式,一點沒變。但侯寶山不在,「東方紅」拖拉機也不在。拖拉機站場院的槐樹下,站著拖拉機站的老李和老趙;老李和老趙比前兩年老了許多。老李告訴曹青娥,侯寶山開著拖拉機到魏家莊耕地去了。曹青娥又從鎮上到魏家莊。魏家莊的人告訴她,魏家莊的地耕完了,侯寶山開著拖拉機去了吳家莊。曹青娥從魏家莊又到吳家莊。吳家莊的人說,侯寶山開著拖拉機來過吳家莊,但沒在吳家莊停留,直接去了戚家莊。曹青娥從吳家莊又到戚家莊,終於聽到「東方紅」拖拉機的轟鳴聲。循著轟鳴聲找去,在戚家莊村西後崗上,看到了「東方紅」拖拉機。接著看到侯寶山在拖拉機裡坐著,從地這頭耕到地那頭。又從地那頭耕到地這頭。但拖拉機上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女的,懷裡抱著一個半歲大的孩子;侯寶山在開拖拉機,那個女的在啃一根甘蔗,吃一口,吐一口。拖拉機到了地頭,侯寶山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喝水,曹青娥看到他胖了,也黑了。那女的在拖拉機上喊:「娃他爹,把娃接下來,給他把泡尿。」

  曹青娥這時發現,那輛「東方紅」拖拉機,比前幾年破了許多。侯寶山開拖拉機,也不戴白手套了。曹青娥突然明白,她找的侯寶山,不是這個侯寶山;她要找的侯寶山,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死了。曹青娥也沒上去跟侯寶山說話,轉身離開戚家莊。從戚家莊也沒回季家莊趙紅梅家,直接去了襄垣縣城。在襄垣縣城的旅店住了十天,又挎著包袱回了沁源縣牛家莊。牛書道和牛家的人,都以為曹青娥去了一趟河南延津。牛書道:「去延津了,也不說一聲。」

  曹青娥沒理他。五月端午回襄垣縣溫家莊走娘家,爹爹老曹也以為她去了一趟延津;吃過飯,剩下老曹和曹青娥,老曹問起延津,曹青娥:「我沒有去延津。」

  老曹:

  「那你去哪兒了?」

  曹青娥不再答話,老曹也不再問。但老曹還是以為她去了一趟延津。

  曹青娥真正去延津,是在十八年之後。這年秋天,襄垣縣溫家莊的爹老曹死了。這年牛愛國他哥牛愛江十七歲,牛愛國他姐牛愛香十五歲,牛愛國七歲,牛愛國他弟牛愛河兩歲。曹青娥在牛家莊生活了二十年,早已將丈夫牛書道掰扯過來,兩人不再吵架。但這時的牛書道,成了已經去世的襄垣縣溫家莊的老曹,曹青娥成了老曹老婆。曹青娥這時才明白,人是掰扯不得的,掰扯了別人,就是掰扯了自己。牛愛國記得他小時候,爸牛書道不愛說話,媽曹青娥動不動就急。家裡大小事務,全由媽做主,爸蹲在旁邊吸煙,也不說話。媽一急就打孩子;也不是打,是擰;擰你的臉,擰你的胳膊,擰你的大腿,擰住哪裡算哪裡;邊用勁邊說:「憋住,不許哭。」

  曹青娥去延津那年三十八歲。去延津的因由和延津沒有關係,和襄垣縣溫家莊爹爹老曹的死有關係。老曹活了七十五歲。老曹七十歲之後,和七十歲之前是兩個人。老曹趕了一輩子大車。七十歲之前,老曹是個不愛說話的人,遇事也不愛做主;不愛做主是因為他做不得主,家裡大小事務全由老婆做主:剩下的就是一個和氣。曹青娥小的時候,常騎到爹爹老曹的脖子上;直到出嫁之後,心裡有什麼話,都是跟爹說,不跟娘說。但老曹臨死前的五年,似變了一個人。老曹的變,和老曹老婆的變連著。老曹老婆在家裡做了一輩子主,動不動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輩子架,跟曹青娥也吵了一輩子架;但七十歲之後,突然不跟人吵了,遇事也不做主了,對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說什麼,她都應承,一切似無可無不可。一個跟人吵了一輩子架的人,到了晚年,話突然少了,對人笑眯眯的。老太太個頭又高,拄著一根長柄拐杖,彎著腰與你說話,越發顯得慈眉善目。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跟爹娘到襄垣縣溫家莊姥娘家串親,都說姥娘對人親。老曹七十歲之後,倒變成了年輕時的老曹老婆,嘮叨,小心眼,愛生氣,遇事愛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曹青娥一家去襄垣縣溫家莊串親,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稍微一鬧,他就用眼睛瞪孩子,氣哼哼的。老曹年輕時對人大方,七十歲之後,開始小氣。曹青娥小時,他趕大車出門。回來給曹青娥也就是改心買保子和肉盒子吃;現在一家人吃飯,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盛飯超過兩碗,他的臉就拉了下來。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都說,到姥爺家串親吃不飽。牛書道吃飯時愛吸煙,一次正月裡串親,全家人吃飯,老曹不吃,拉著臉,氣哼哼的;曹青娥以為爹嫌孩子們吃得多,飯後,他將曹青娥叫到裡屋,說:「吃了一頓飯,他吸了我七根煙。」

  原來說的是牛書道。串親回去的路上,曹青娥將牛書道罵了一頓。罵完,曹青娥哭了。哭不是哭牛書道吸煙,而是爹爹的性子變了。老曹死時,曹青娥並沒有特別傷心;死後,也沒有特別想他。該想的,老曹活著的後五年都用光了。但老曹死後三個月,曹青娥突然開始想念爹爹老曹,夜裡常夢見他。這時的老曹,又變回七十歲之前的老曹,或六十歲的老曹,或五十歲的老曹,或四十多歲的老曹,或剛買曹青娥也就是改心時的老曹。老曹用脖子馱著她,笑著在街上走,給她買吃物;或老曹趴在地上,讓曹青娥當馬騎;或曹青娥要出嫁了,老曹攔住轎子不讓走,哭著拉住曹青娥的手:「妮,你嫁走了,誰管我呀?」

  或:

  「妮,牛書道那人沒正性,不能嫁。」

  在夢裡,反倒是曹青娥要嫁牛書道,爹不同意;或嫁的又不是牛書道。而是侯寶山;與爹吵了起來。爹見她不聽,用手打自己的臉:「都怪我,當初錯聽了老韓一句話。」

  曹青娥見爹打自己,上前抱住爹的手哭:「爹呀,這事咱還可再商量。」

  就哭醒了。一次夢見爹又與前不同,一個人站在牆根,兩手貼著牆,一動不動。曹青娥:「爹,你咋了?你病了嗎?」

  爹呆著臉,也不說話。曹青娥:

  「爹,看你把扣子都扣錯了,衣裳扭著。」

  上前與爹解扣子。重新扣好。扣完扣子,突然發現爹的頭沒了。沒頭的爹,仍站在牆根。曹青娥驚呼:「爹,你的頭呢?」

  一身冷汗醒來,再睡不著。之後半個月,經常夢見爹沒頭了。也不是每一回都沒有,有時有,有時沒有。接著又夢見不是老曹這個爹,而是曹青娥小時候還是巧玲時的爹吳摩西。曹青娥十八歲之前,常常夢見吳摩西;夢得多了,把吳摩西的面目夢沒了;面目沒了,夢也就少了。現在因為爹爹老曹,又重新夢見另一個爹爹吳摩西。但吳摩西的面目仍舊模糊,或像老曹一樣,頭乾脆沒了。兩個爹的頭都沒了,一個死了,一個不知是死是活,曹青娥突然下決心要去一趟河南延津,看看另一個爹是否也已經死了。不管是死是活。都想找到他。如果沒有死,想看看他的頭,他的面目,將這頭和面目,重新安到夢中的爹爹頭上。第一天起的意,第二天就上了路。為何突然去延津,去延津幹啥,曹青娥在家裡做主做慣了,也沒有跟丈夫牛書道商量。聽說她去延津,牛書道也不敢問去的事由,只是問:「幾時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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