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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老曹:

  「你就去過一回;醋坊的小溫,見過大世面,他就喜歡。」

  曹青娥:

  「再說,那裡太遠。」

  老曹又一愣。路遠,本是老曹老婆起初不同意這門婚事抓的把柄。曹青娥:「我一下又感到自己被賣到了生地方。爹,到一個新地方,我夜裡怕黑。」

  老曹歎息一聲:

  「你如今長大了,和五歲時不一樣。就說這個遠,也聽爹一句話,遠有遠的好處。我兒嫁得遠一些,再不會受你娘的氣。」

  老曹又說:

  「再說,老韓看准的人家,不會出大錯。他是爹的好朋友,不會騙我。」

  又說:

  「他要騙我,圖個啥呢?」

  曹青娥這時哭了,將頭伏在爹的肩頭。

  等曹青娥嫁給沁源縣牛家莊牛書道,卻發現他們全家,都被老韓騙了。老曹和小溫到沁源縣牛家莊聽戲時見到的牛書道,後來老韓和牛書遭到襄垣縣溫家莊來,老曹、老曹老婆和曹青娥見到的牛書道,都是假的。假不是說人假,人還是這個人,只是見人怎麼說話,到人家裡怎麼應對,本來他不是這樣,現在說的做的,全是老韓教的。包括老曹老婆說話,他站起身說「伯母說的正是」,這個「正是」,就是因為老韓愛唱戲,由戲文裡扒的。天天清早起來讀書,也是老韓指使的。等曹青娥嫁給牛書道,牛書道露出真相,就成了另一個牛書道。另一個牛書道倒不是曹青娥當初認為的傻,他也不傻,但也不文靜,也不喜歡讀書,從來不說「正是」,剩下的就是調皮和胡攪蠻纏。在外胡攪蠻纏,在家裡也胡攪蠻纏。當初曹青娥隨老曹到牛家莊赴老韓五十歲的壽宴,牛書道見了曹青娥,看曹青娥出落得漂亮,便一下看上了,纏著爹去找老韓,想把曹青娥娶到手裡。磨香油的老牛經不起他纏,便找老韓。老韓一開始有些猶豫,覺得兩人並不般配,從襄垣縣到沁源縣,路也有些遠。但老韓與老牛是好朋友。兩人本不是好朋友,老韓過去的好朋友是老丁,兩人常在一起打兔唱戲;後來因為布袋的事鬧翻了,就和磨香油的老牛成了好朋友。老牛不喜歡打兔,也不喜歡唱戲,但另外有一個愛好,和老韓相同:擱方。所謂「擱方」,就是在地上橫七豎八畫成方格,七八五十六個「眼」:一方用瓦碴,一方用草節,蹲在地上,看誰能把對方圍住。類似圍棋,又不是圍棋。看似擱方,左推右堵,似在擱放整個世界。擱方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兩人經年累月將方擱下來,輸贏大體各半,這就較上了勁。擱方較上勁,生活中反倒離不開了。何況兩人天天一個村住著,老韓和沁源縣的老曹,一年才見三兩面,老牛對老韓,似比老曹對老韓更重要些。老韓愛說話,又愛攬事,經不起老牛磨,便開始主張這樁婚事;並在這樁婚事上,偏向了朋友老牛。人一有偏向,中間自然有假。曹青娥和牛書道在一起生活了四十五年。曹青娥花了十年工夫,才將牛書道的調皮和胡攪蠻纏扳了過來。等扳過來,這時曹青娥成了溫家莊的娘,牛書道成了溫家莊的老曹。

  曹青娥與牛書道頭一回大鬧,是在懷了牛愛國他哥牛愛江之後。鬧不足,曹青娥半夜跑了。牛書道第二天早起發現後,以為她去了襄垣縣溫家莊娘家,也沒在意,說:「跑就跑,不能慣她這個毛病。」

  曹青娥十天還沒回來,牛書道仍沒在意。還是老牛和老韓看不過眼,逼牛書道到襄垣縣溫家莊去接曹青娥。牛書道到了襄垣縣溫家莊,曹青娥卻沒來這裡。牛書道登時傻了,老曹傻了,老曹的老婆也傻了。老曹:「她跑的時候,你咋不攔她?」

  牛書道:

  「她半夜跑的,我睡著了。」

  老曹這時急的不是跑,而是半夜,老曹跺著腳:「你咋能讓她半夜跑呢?她夜裡怕黑。」

  曹青娥沒嫁人的時候,老曹老婆天天跟她吵;現在曹青娥跑了,老曹老婆卻不幹了,撲上去撕打牛書道:「我養了她十三年,讓你給弄丟了,姓牛的,你賠我人!」

  還是老曹明白曹青娥的心思,這時敲著煙袋說:「我知道她去哪兒了。」

  牛書道和老曹老婆愣在那裡:

  「哪兒?」

  老曹:

  「她必是去了延津。」

  牛書道也沒去過延津,只是愣愣地問:「那她還會回來嗎?」

  老曹這時才知道牛書道果然有些傻。說他傻不是他心眼不夠數,而是遇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歎口氣說:「她要沒懷孩子,回來不回來就不一定;現在懷著孩子,還能跑到哪裡去呢?」

  又歎息:

  「過去能跑的時候沒跑,現在不能跑的時候跑了要說可憐,也就這點可憐。」

  這是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常說的另一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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