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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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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回延津記 第五章 牛愛國三十五歲的時候,他媽曹青娥告訴他,曹青娥嫁到牛家莊第二年,陰曆四月,半夜跑了,並沒有去延津,而是去襄垣縣找一個同學叫趙紅梅,在外住了半個月。去找趙紅梅並不是因為和牛書道生氣,沒地方去,才去趙紅梅家,或擔心延津路遠,沒有去延津,而是曹青娥壓根沒想去延津,也沒想起去延津。去趙紅梅家,也不是為了找趙紅梅,而是為了向趙紅梅打聽她的表哥。趙紅梅的表哥叫侯寶山。 牛愛國小的時候,他媽曹青娥並不親他,偏向他的弟弟牛愛河。他爸牛書道偏向他哥牛愛江。正是爸媽都不親他,他從小就想離開家,後來當了兵。當兵沒跟爸媽商量,跑到鎮上跟姐商量。但到了牛愛國三十五歲以後,爸牛書道已經死了,媽開始跟牛愛國說得著。媽有心事的時候,不找哥哥牛愛江說,不找姐姐牛愛香說,不找弟弟牛愛河說,單找牛愛國說。但牛愛國有心事,卻不給媽說。媽一說起來,皆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如今說起來,樁樁件件,都成了閒話。這些閒話,媽春天說得少,夏天說得少,秋天說得少,冬天說得多。通常是在夜裡,圍著一盆火,媽東向坐,牛愛國西向坐,媽說完一段,一笑;說完一段,又一笑。牛愛國聽後卻沒有笑。 曹青娥當年去找趙紅梅,並沒有半夜上路。沒有半夜上路不是怕天黑。曹青娥和牛書道結婚後,兩人說不到一塊去;白天說不到一塊還好辦,可以各幹各的,夜裡睡在一張床上,就不得不說;一說就吵架;吵架吵到半夜,曹青娥推門出去,到街上去轉;正在氣頭上,便顧不得天黑,或忘了天黑;久而久之,就真的不怕天黑。曹青娥嫁過來一年,掐指一算,共吵了八十多場架。曹青娥和牛家莊一個叫李蘭香的本家二嫂說得著,一次對李蘭香說:「嫁給牛書道,也不是沒有好處,從此不怕天黑。」 但過去吵歸吵,第二天天一亮,兩人又無話說,各幹各的;這天半夜從牛家跑了,還是出嫁以來頭一回。吵完架,牛書道賭氣倒頭睡了,曹青娥決定去襄垣縣找趙紅梅。收拾好包袱,推門出去,並沒有馬上出發;沒出發不是怕天黑,而是肚子餓了。曹青娥自懷上牛愛國他哥牛愛江,飯量比以前大了兩倍。過去吵架吵到半夜不餓,現在一動勁兒就餓。她放下包袱,先去廚房捅開火,然後和麵;等鍋裡的水開了,往鍋裡揪面疙瘩;待面疙瘩半熟,臥裡一雞蛋;面疙瘩和雞蛋煮熟,加了醬、醋、鹽;起鍋,又加了蔥花和香油。捧著這碗疙瘩湯臥雞蛋,不慌不忙吃完,正是五更雞叫;打了一個飽嗝,這才挎著包袱上了路。 曹青娥在襄垣縣樊家鎮上學時,和趙家莊的趙紅梅是同學。那時鎮上剛有學校,班上的學生年齡都大:兩人上到五年級,曹青娥已十六歲,趙紅梅十七歲。趙紅梅在班裡功課好,曹青娥在班裡功課差,兩人在學校沒有太多的交往;但禮拜一從各自村裡到鎮上上學,禮拜六從鎮上回村裡,兩人常搭伴趕路。溫家莊距鎮上二十裡,趙家莊距鎮上二十五裡。趙紅梅從鎮上回家,要先路過溫家莊。從趙家莊溫家莊到鎮上,中間要翻一座山。趙紅梅在學校功課好,待到了路上,像換了一個人,愛跟曹青娥說男女之事。曹青娥這方面開竅,還是趙紅梅教的。趙紅梅只比自己大一歲,沒想到她懂那麼多。曹青娥個頭高,膽子卻小,夜裡怕黑;趙紅梅個子矬,十七歲了,個頭不到一米六,膽子卻大,夜裡不怕黑。兩人從學校搭伴往家走,有時天黑了,趙紅梅把曹青娥送到溫家莊村頭,然後再回趙家莊;或乾脆在溫家莊曹青娥家住下,夜裡,兩人睡在一個被窩裡,第二天早起,趙紅梅再回趙家莊。禮拜一早上。天不亮的時候,趙紅梅又從趙家莊趕到溫家莊,接上曹青娥,兩人再搭伴去鎮上上學。 曹青娥十七歲時。鎮上有了第一部「東方紅」拖拉機,開拖拉機的小夥子叫侯寶山。春天的時候,秋天的時候,侯寶山開著「東方紅」拖拉機,到各村去耕地。拖拉機耕地與牛不同,牛白天耕地,夜裡就睡了;拖拉機白天耕,夜裡也耕。曹青娥夜裡睡覺,一覺醒來,就聽到地裡傳來拖拉機的轟鳴聲。拖拉機手到各村耕地,在村裡各家輪著吃飯。早飯、晚飯在家裡吃,午飯由各家給拖拉機手送到地頭。輪到曹青娥家,曹青娥就到地裡給侯寶山送飯。侯寶山瘦高個兒,細眼,留個分頭,從拖拉機上跳下來,摘下白手套,蹲在地頭吃飯:曹青娥等著拿飯罐、水罐和碗筷,看著他吃。攀起話來,知他是同學趙紅梅的表哥,兩人馬上近了許多。吃完飯,曹青娥沒有拿飯罐、水罐和碗筷,跳上侯寶山的拖拉機,看他耕地。拖拉機身後,泥土像浪花一樣,一壟壟翻起。兩人從地這頭耕到地那頭,又從地那頭耕到地這頭。攀起話來,曹青娥沒有遇見過像侯寶山這麼會說話的人。會說話不是說他話多,嘴不停,而是說起話來,不與你搶話;有話讓你先說,他再接著說。曹青娥與她娘,吵起嘴來,都是搶著說。正因為這樣,曹青娥認為侯寶山不愛說話。兩人說了拖拉機,說了鎮上拖拉機站,拖拉機站有幾個人,每人每天都幹些什麼,又說起趙紅梅,都是曹青娥挑起的話頭。曹青娥問什麼,他答什麼;說完一笑,又閉上了嘴。曹青娥問:「你白天也耕,晚上也耕,不累呀?」 侯寶山: 「一個村沒多少地,耕完再歇。」 又說: 「再說,我愛夜裡耕地。」 曹青娥: 「為啥?」 侯寶山: 「白天耕地不好看,夜裡大燈照著,才有意思。」 這時加了一句: 「要不你夜裡來試試?」 曹青娥: 「夜裡我可不敢來,我夜裡怕黑。」 侯寶山: 「你要想來,我夜裡去接你。」 曹青娥以為是句玩笑,一笑,也沒理他。這天半夜,曹青娥已經睡著,聽到有人輕聲拍後山牆;曹青娥起身,出門,轉到牆後,竟是侯寶山。大半夜,他仍戴著一副白手套。曹青娥看看爹娘的後山牆,啐了侯寶山一口! 「你看著不愛說話,膽子倒大。」 侯寶山拉住曹青娥的手,帶她走出胡同,繞到村後,一路跑著到了地裡。拖拉機正在地頭等著,兩盞大燈,照出二裡遠。兩人從地這頭耕到地那頭,又從地那頭耕到地這頭。四周一片漆黑,拖拉機白天是犁地,現在成了犁黑。前邊的黑,像白天身後的泥土一樣,在兩盞大燈的照射下,翻向兩邊。雖然黑越犁越多,但犁掉一些,就少一些。曹青娥怕黑,但有大燈在犁黑,旁邊又有侯寶山坐著,她看著前方,一言不發。 三天之後,溫家莊的地耕完了,侯寶山開著拖拉機走了。侯寶山走了以後,曹青娥夜裡開始睡不著覺,覺得周邊更黑了。這時睡覺像小時候一樣,又開始點燈。秋天,侯寶山又開著拖拉機來了,又在溫家莊耕了四天。白天,曹青娥不理侯寶山,侯寶山也不理曹青娥;到了夜裡,侯寶山到曹家院後接曹青娥,兩人繞到地裡,一塊用拖拉機犁黑。曹青娥:「你這拖拉機不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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