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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老丁:

  「我聽胭脂說,她倆一塊跑到布袋跟前;嫣紅比胭脂大一歲,欺負了胭脂。」

  老韓拍了一下大腿:

  「老丁,你想咋樣吧?」

  老丁:

  「一人一半。別說是兩人一塊撿的,就當是嫣紅撿的,胭脂在旁邊看見了,俗話說得好,見了面,分一半。」

  老韓:

  「老丁,你這不是耍渾嗎?」

  老丁:

  「我不是在乎這個錢,是說這個理。」

  老韓:

  「你要這麼說,咱倆沒商量。」

  老丁:

  「要是沒商量,又得有個說法。」

  老韓:

  「啥說法?」

  老丁:

  「就得經官。」

  事情一經官,撿到的東西,明顯就得沒收。老韓聽出來老丁的意思,我好不了,也不讓你得著便宜。兩人一塊打兔唱戲,好了二十來年,老韓沒發現老丁遇到大事,為人這麼毒。平時不愛說話,怎麼一到骨節上,話一句比一句跟得上呢?嘴比唱戲還利索呢?可見他說的這些話,來之前早想好了;可見兩人平日的好,都在小處;一遇大事,他就露出了本相。不是說老韓貪財,捨不得分給他錢,而是這理講不通。既然已經撕破了臉,就是再分錢給他,兩人也算掰了。老韓也賭上了氣:「這布袋是撿的,不是偷的,你想往哪兒告,你就往哪兒告吧。」

  老丁也不示弱,轉身走了:

  「正好,我今天要去縣裡進鹽。」

  但事情沒等經官,老丁還沒從縣裡告官回來,到了下午,布袋的主人找上門來。布袋的主人,是襄垣縣溫家莊給東家老溫家趕大車的老曹。八月十五頭前,老曹拉了一車黃豆,到霍州去糶。霍州黃豆的價格,每斤比襄垣縣多二厘。襄垣離霍州三百多裡,一去一回,要走五天。去時是重車,要走三天;回時是空車,只要兩天。老曹在霍州糶完黃豆,不但結了這回黃豆的賬,連霍州糧棧夏季欠老溫家小麥的錢,也一併結了;共六十七塊大洋。空著車往回走,身上乏了,在車上半睡半醒,由著牲口往前走。路過沁源縣牛家莊村頭,走到河邊,一過溝坎,車一顛,裝錢的布袋滑落到地上。等車進了襄垣界,才發現布袋丟了,老曹驚出一身汗。急忙順著原路回頭找,但路上哪裡還有布袋的蹤影?老曹只好一個村莊一個村莊打問,誰家撿了布袋。從昨天晚上找到今天下午,問了百十個村落,口乾舌燥,水米沒打牙,沒有問出布袋。本想沒了指望,到了牛家莊,照例一問,純粹為了心安,沒想到牛家莊大人小孩,都知道老韓家拾了布袋。本來大家不知道,讓賣鹽的老丁一鬧,大家全知道了。老曹便尋到老韓家。老韓見瞞哄不住,一邊恨老丁無端尋釁,敗壞人家好事,一邊只好將布袋拿了出來。老曹一見布袋,一屁股癱坐到地上,將布袋裡的銀元倒出來數了數,分文不少。老曹站起身,向老韓作了個揖:「大哥,沒想到能找著布袋。」

  又說:

  「大哥,除了是你,換成我,撿了布袋,也不會拿出來。」

  又說:

  「路上我找了一條繩,找不著布袋,我也就上吊了;六十多塊大洋,我賠不起東家。」

  又說:

  「賠起賠不起是一回事,回到家裡,跟老婆就不好交代;我不上吊,老婆也得上吊。」

  又端詳老韓:

  「大哥,看你是個種地的,卻不貪財;一星半點不貪常見,六十多塊大洋,沒往心裡去,大哥,你不是一般人。」

  說得老韓倒有些惶恐。老韓平時嘴挺能說,現在一句話說不出來。老曹又說:「今天不是小事。如不嫌棄,我跟大哥結個拜把子兄弟。」

  老韓又有些猝不及防。兩個素不相識的人,這麼快就連到了一起?老曹看到院裡呆站著一個小閨女,用嘴咬著指頭,問:「是咱家的孩子嗎?比我家閨女大個一兩歲。」

  老韓指著她:

  「布袋就是她撿的。」

  老曹一把拉住老韓:

  「走。」

  老韓一愣:

  「哪裡去?」

  老曹:

  「去集上,咱先買只雞,殺了盟誓,再給咱孩子扯一身新衣裳。」

  因為一隻布袋,襄垣縣溫家莊的老曹,和沁源縣牛家莊的老韓,成了一輩子的好朋友。事後老韓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因為一隻布袋,我丟了一個朋友,得到一個朋友。」

  一個指的是老丁,一個指的是老曹了。襄垣縣離沁源縣有一百多裡,從此逢年過節,老曹翻山越嶺,到老韓家串親戚。一年三次,端午節一次,八月十五一次,過年一次。老韓以為老曹串個一兩年就完了,沒想到老曹年年來。老韓見老曹認了真,也到襄垣縣看老曹。這一走動起來,連著走動了十幾年。老曹認識老韓的時候四十多歲,十幾年過去,也快六十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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