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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這年夏天,牛家莊新起了一座關帝廟。關帝開光那天,牛家莊請了戲班子唱戲。戲班子請的是武鄉縣的湯家班,唱上黨梆子;準備從六月初七唱到六月初九,連唱三天。牛家莊有個張羅事的人叫牛老道,七十多歲了,在村裡張羅了一輩子事;村裡大小事務,全由他出頭。村裡建關帝廟,就是他起的意。與周遭別的村子比,牛家莊是個新村,起村不到一百年,是牛老道爺爺輩,逃荒到這裡,在這河灘上落了腳,漸漸又來了些雜姓;周圍別的村子都是老村,說起事來,能說到幾百年前;牛家莊在這一點上,就矮人一頭。別的村子都有廟,牛家莊沒有。牛老道七十多了,臨死之前,想辦一件大事,就是張羅一座關帝廟。他又拉上一個晉發榮,也七十多了,歷來張羅事,是牛老道的輔助;兩個老漢手拉手,挨家挨戶遊說,讓大家出錢建廟。建座廟不是建座雞窩,別人張羅未必能張羅成,但牛老道張羅了一輩子事,各家各戶,都有事請他張羅過,見他出頭,大家都呼應,該出錢出錢,該出力出力。關帝廟建成之後,就等著迎關帝入位。看到關帝廟建得有模有樣,牛老道滿心喜歡,又起了雄心:「乾脆,關帝開光那天,再唱三天戲。不為關帝,也讓牛家莊出出名。」

  又與晉發榮一起,托著兩個笆斗,挨家挨戶斂唱戲錢。但大家出了一輪關帝廟錢,再出唱戲錢,興致就沒有上回那麼高。牛老道也變通了一下,唱戲上頭,出錢可以,出木板桌椅可以,出糧食也可以。木板桌椅可以搭戲臺用,糧食可以磨成面,供戲班子開夥。待東西斂上來,錢斂上來,單說斂起的碎錢,換成整錢,有二百六十五塊。牛老道與晉發榮一起,背起褡褳,又去武鄉縣請戲班子。戲班子的班主叫老湯。老湯本是榆鄉縣人,不是上黨人;但他出了榆鄉縣,便把自己說成上黨人,只是在武鄉縣起了個戲班子,顯得他的上黨梆子傳承正宗。人問:「老湯,你哪裡人?」

  老湯:

  「上黨。」

  牛老道常說事,有時說的是村裡的事,有時說的是外邊的事,過去與戲班子班主老湯也認識。見到老湯,牛老道將沁源縣牛家莊建關帝廟的事,一五一十、來龍去脈與老湯說了,訂下唱戲的日子是六月初七到六月初九;然後將二百六十五塊戲份錢,遞向老湯。老湯的戲班子,唱一天戲一百塊;連唱三天,應是三百塊。牛老道:「老湯,對不住,少三十五。」

  老湯看著錢,有些不高興:

  「少個塊兒八角行,一下少三四十,怕說不過去。」

  牛老道:

  「村小,沒經過大陣仗,顯得窮氣。」

  又說:

  「看在俺倆老漢七十多的份上,又跑了百十裡路。你給舍個臉。」

  見老湯仍皺眉,牛老道站起身:

  「要不我把我的褂子脫給你得了。」

  老湯搖頭:

  「老人家,話不是這麼說。」

  但也收起錢來。牛老道見他應承下來,又追了一句:「老湯,咱醜話說到頭裡,別因為錢少,就出假力。戲該墊場還墊場。」

  老湯:

  「唱戲上頭,老人家倒放心,不為你牛家莊,為俺自個兒,湯家班也不會砸自己的牌子。」

  又說:

  「錢少了,吃上,就別再虧著大家。一口一口唱戲的人,也不容易。」

  牛老道:

  「放心,讓你頓頓見肉。」

  到了六月初三,牛家莊就開始熱鬧。關帝廟前,搭起了戲臺子,糊起了彩棚,掛起了馬燈。許多賣果物、雜貨和零食的小販,前三天就在牛家莊擺上了攤子。老韓見村裡唱戲,便給襄垣縣溫家莊的朋友老曹捎了個口信,讓他六月初五動身,六月初六那天,務必趕到沁源縣牛家莊,第二天一起聽上黨梆子。老曹收到口信後,卻有些猶豫。老曹喜靜,不愛熱鬧,也不愛聽戲,加上歲數大了,本不願去;就是去,也想帶著老婆女兒一塊去,路上做個伴。但她們皆嫌路遠,不去。女兒改心還說,上回老韓五十大壽,她隨爹去過一次沁源縣,回來之後,腿疼了三天。但老曹知道沁源縣牛家莊的朋友老韓愛聽戲,也愛唱戲,拗不過這情誼,六月初五一早,只好隻身一人動身去沁源縣。待得出門,在街上碰到「溫記醋坊」的經理小溫。小溫三十多歲。小溫他爹,就是過去的東家老溫。老溫八年前死了。老溫在時,大家給他叫東家;換了小溫,小溫不喜「東家」的稱呼,讓大家從「溫記醋坊」論,給他叫「經理」。小溫當經理之後,說話辦事,跟東家老溫不一樣;東家老溫做事老派,小溫做事圖個新鮮。沁源縣頭一輛膠皮軲轆大車,就是小溫買的。膠皮軲轆大車在路上跑起來,風馳電掣,大家都看;這車又是氣閘,一踩刹車,嚓的一聲站住,紋絲不動。老曹剛趕這車,自個兒先有些發怵;因老曹是長輩,小溫倒給他喊「叔」;小溫坐在車上老催:「叔,快點!」

  一年下來,老曹才習慣這快。小溫又攛掇周家莊「桃花村」酒坊的經理小周,也買了一輛膠皮軲轆大車。小周他爹,就是過去周家莊的東家老周,六年前也死了。現在小溫看老曹出門打扮,背著乾糧,便問:「叔,哪裡去?」

  老曹:

  「經理,去沁源縣聽戲。」

  接著將聽戲的事,一五一十對小溫說了。又說:「不為聽戲,為朋友一句話;一百多裡,讓人捎過來不容易。」

  小溫問:

  「啥戲?」

  老曹:

  「上黨梆子。」

  小溫卻說:

  「叔,等一等,我和你一起去。這幾天正悶得慌。」

  又說:

  「不為聽戲,為路上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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