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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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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回延津記 第一章 牛愛國三十五歲時知道,自己遇到為難的事,世上有三個人指得上。一個是馮文修,一個是杜青海,一個是陳奎一。指得上不是說缺錢的時候可以找他們借錢,有事的時候可以找他們辦事,而是遇到想不開或想不明白的事,或一個事拿不定主意,可以找他們商量;或沒有具體的事要說,心裡憂愁,可以找他們坐一會兒。坐的時候,把憂愁說出來,心裡的包袱就卸下許多。趕上憂愁並不具體,漫無邊際,想說也無處下嘴,乾脆什麼都不說,只是坐一會兒,或說些別的,心裡也鬆快許多。 馮文修和牛愛國是同學。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同學。牛愛國和馮文修本不該成為好朋友,因為牛愛國他爸跟馮文修他爸有過節,相互不說話。牛愛國他爸叫牛書道,馮文修他爸叫馮世倫,兩人本也是好朋友;正因為是好朋友,每年一入冬,兩人常做伴到長治去拉煤。拉煤不為做生意,為家裡過冬取暖。從沁源到長治,來回三百四十五裡,要走四天。牛書道個頭小,拉煤能拉兩千斤;馮世倫個頭大,能拉兩千五百斤。山西西高東低,去時是空車,又是下坡路,兩人說說笑笑;回來是重載,一大半是上坡路,兩人只顧埋頭拉車,顧不上說話。但中午在路邊飯鋪打尖的時候,晚上住店的時候,兩人各要一碗熱羊湯,掏出自己的乾糧,掰碎泡上,也吃得滿頭大汗。牛家愛蒸饃,馮家愛烙餅,有時兩人還換著吃。兩人做著伴,又說得著,四天下來不覺得累。牛書道大馮世倫兩歲。每年一入冬,兩人在街上碰面,牛書道說:「弟,今年咱還一塊拉煤。」 馮世倫說: 「哥,別說今年,後年咱也一塊拉。」 這年一入冬,兩人又一塊去長治拉煤。去時和往年一樣,兩人說說笑笑。回來時也一樣,兩人悶頭拉車不說話,中午打尖,晚上住店。第三天起身的時候,天上刮起了大風。風吹起黃土,迷得人睜不開眼睛。幸虧是順風,兩人扯起被單子,綁在車上當帆,煤車倒一下輕爽許多。沒風時一頓飯走五裡,現在能走十裡。壞事倒變成了好事。半下午的時候,離家還有八十裡,牛書道先起了雄心:「弟,今晚就別住店了,打個黑兒,咱一口氣趕到家。」 馮世倫身上也來了勁兒: 「聽哥的,趕回家再吃飯。」 兩人吃了一陣乾糧,又接著上路。趕到天黑,離家還有五十裡。這時牛書道的煤車哢嚓一聲,車軸斷了。車軸斷了,車就走不了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兩人只好用木棍將牛書道的煤車支起來,坐等天亮;待天亮,一人看車,另一人到前邊鎮上買車軸。牛書道:「虧是兩人做伴,要是一個人,碰到劫道的,只能把煤車給他了。」 馮世倫: 「哥,餓了,我乾糧吃完了,你還有乾糧沒有?」 牛書道翻翻自己的饃袋: 「弟,我這也空了。」 雖是初冬時節,夜裡也寒,這時風更大了。好在兩人車上帶著被褥,兩人各抽了一支煙,躲在煤車後背風處。裹著被子睡覺。雞叫時候,馮世倫被凍醒了,起來撒尿,卻發現牛書道躲在自己煤車後,偷偷在啃一個饅頭,知道他還剩下這點乾糧,不願分馮世倫吃。馮世倫撒完尿再躺下,越想越氣,是你車軸斷了,我才陪著挨凍,剩的還有乾糧,為何不分給朋友吃?不是說挨不了這餓,而是朋友不能這麼做。待牛書道睡下,馮世倫拉起自己的煤車,獨自走了。牛書道一覺醒來,發現馮世倫撇下自己走了。知是因為乾糧的事,但也火了。馮世倫問乾糧時,牛書道的饃袋確已空了;扯被窩睡覺時,又滾出一個饅頭,不知是何時落下的;這時反倒不好說自己還有乾糧,只好半夜偷偷吃了。因為一個饅頭,何至於把朋友一個人扔在半山腰上?因為一個饅頭,兩人從此成了仇人,見面相互不說話。 牛愛國的爸和馮文修的爸相互不說話,兩人也該不說話。兩人雖是同班同學,十歲之前不說話。十一歲那年,因為一個共同喜好,都愛養兔,而兩人的爸雖然是仇人,但在好惡上有個共同點,皆不喜歡家裡養兔,因為一個養兔,牛愛國和馮文修走到了一起。兩人在家皆養不得兔,共同在村後一座廢磚窯裡,養了兩隻小兔。一隻公兔,一隻母兔;公兔是紫兔,母兔是白兔。半年之後,下了一窩九隻雜毛兔。每天放學後,兩人拔草,喂兔。因兩家是仇人,共同做一件事。還得背著大家;兩人在學校還假裝不說話,放學後,拔草也各拔各的,在磚窯裡聚齊喂兔的時候,反倒顯得親密。牛家愛蒸饃,有時也蒸包子,馮家愛烙餅,有時牛愛國給馮文修帶包子吃,馮文修給牛愛國帶蔥花餅吃。這年八月初七傍晚,兩人各自拔了一筐草,來到廢磚窯,發現大小十一只兔子,全被黃鼠狼給咬死了。兔子或被黃鼠狼吃了,或被黃鼠狼一趟趟拖走了,剩下一地兔毛和兔血。黃鼠狼能鑽進來,皆因馮文修昨晚堵窯洞口時,少堵了兩塊磚。牛愛國當時說,堵嚴吧。馮文修說,沒事,給兔子透透氣。牛愛國也沒埋怨馮文修,兩個人抱著頭哭了。 班上有個同學叫李克智,大舌頭,愛傳閒話。李克智十一歲時,已長到一米七八。個兒大力氣就大,班上無人敢跟他打架。李克智他爸在長治煤礦挖煤。李克智上學的時候,常戴一頂大礦燈,大白天照人眼睛。班裡有一個傳閒話的,全班五十六個人,就被他攪得雞飛狗跳。這年十月,李克智傳閒話傳到牛愛國頭上。但閒話傳的不是牛愛國,而是牛愛國他姐。牛愛國他姐叫牛愛香,在鎮上供銷社賣醬油。牛愛香與縣城一個郵遞員叫小張的談過兩年戀愛。小張國字臉,白淨,不愛說話,大家坐在一起,都是別人在說,他在聽;小張愛笑,別人說笑話他笑,別人說一件平常事他也笑。小張到牛家來過,騎著郵電局的綠色自行車,後邊載著牛愛香。牛愛香摟著小張的腰。小張送過牛愛國一個打火機。牛愛國與馮文修養兔時,還把打火機掏出來,打著火讓馮文修看。但上個月,牛愛香與小張吹了。兩人吹了不是兩人談不下去,而是小張跟牛愛香談戀愛時,還跟縣城廣播站一個叫小紅的播音員也談著。腳踏兩隻船讓人生氣,更讓牛愛香生氣的是,與小張談了兩年,自己竟沒有發現;現在終於發現了,她首先怪的不是小張,而是自己。原以為小張不愛說話、愛笑靠得住,誰知不愛說話、愛笑的人皆一肚子壞心眼。於是吹了。吹了也就吹了,但到了李克智嘴裡,牛愛國他姐已經跟小張睡過覺。睡過覺不說,還懷了孕,到縣醫院去打胎。小張把她甩了,她又喝了供銷社的農藥,又被拉到縣醫院,搶救過來。李克智傳牛愛國牛愛國不急,李克智傳牛愛國家其他人牛愛國也不急,但傳牛愛國他姐,牛愛國就急了。牛愛國上有一哥一姐,哥叫牛愛江,下有一弟,叫牛愛河。打牛愛國記事起,他爸牛書道親牛愛江,他媽曹青娥親牛愛河,剩下牛愛國無人親;有人親不是說吃上穿上占多大便宜,而是受人欺負後,能有人做主;有苦處,能紮到他懷裡說;牛愛國無人親,遇事無人做主,有苦處無處說,姐姐牛愛香比他大八歲,姐便護著牛愛國。牛愛國從小是拉著姐的衣襟長大的。這天李克智又在學校操場傳牛愛國他姐,傳到打胎處,牛愛國撲上去,一頭將李克智頂倒了。李克智爬起來,兩人廝打在一起。牛愛國十一歲時一米五六,李克智十一歲時一米七八,牛愛國哪裡是李克智的對手,李克智將牛愛國按在身下,啪啪扇了幾個耳光不說,又脫下褲子,用屁股蹭牛愛國的臉。蹭著蹭著蹭舒服了,連著蹭了三十多下,還沒下來。又打開頭上的礦燈,照著前方。牛愛國掙脫不得,在李克智身下哭。這時只聽梆當一聲,李克智頭上挨了一棒,應聲倒地,頭上的礦燈碎了,接著汩汩地往外冒血,褲子還褪在腿窩處。馮文修拎著一根牛軛,站在一旁喘氣。牛愛國馮文修二人見李克智頭上冒了血,瞪著眼躺在地上,以為他死了,慌忙拉著手跑出學校。接著也不敢回家,順著路逃到了縣城。在縣城躲了三天。白天到飯店拾些剩飯吃,或到地溝裡撿甘蔗頭啃,晚上到縣城棉站,扒窗戶跳進倉庫,睡到棉花堆裡。三天之後,兩人正沿著縣城街道看商店,被馮文修他爸馮世倫捉住了。原來李克智沒死,頭上只冒了些血。牛家馮家,各賠了李克智家二百塊錢。牛愛國和馮文修回到家,分別被牛書道和馮世倫打了一頓。打他們不是說他們與李克智打架,或兩家賠了李家錢,而是牛家和馮家本是仇人,牛愛國和馮文修不該攪到一起。馮世倫打馮文修更重一些,怪他不該幫牛愛國打架。 馮文修比牛愛國大一歲。牛愛國十八歲時,馮文修十九歲時,兩人高中畢業,都沒有考上大學。牛愛國他爸牛書道是個磨香油的,牛愛國沒有回家跟牛書道磨香油,出門當兵去了。起了出門的意,牛愛國沒有跟爸牛書道商量,也沒有跟媽曹青娥商量,跑到鎮上跟姐牛愛香商量。牛愛香在鎮上不賣醬油了,在供銷社賣雜貨。牛愛香已經二十七歲了,還沒結婚。沒結婚不是因為早年和一個郵遞員談過戀愛,後來吹了傷了心,而是後來又談過十多個,沒有一個說得來。早年跟郵遞員吹了她沒有喝農藥,後來跟第九個對象吹的時候,喝過一次農藥;雖然被拉到醫院洗胃救了回來,但從此落下歪脖的毛病,動不動還打嗝。牛愛香二十來歲時愛說愛笑,梳著一雙大辮子,人一走就在腰裡晃。現在燙了發,頭髮像個雞窩;人也變得性躁,動不動就跟人急。但她見了牛愛國不急。牛愛國坐在鍋碗瓢盆的雜貨間,把自己準備出門當兵的想法,一五一十給牛愛香說了。牛愛香打個嗝問:「今年當兵去哪兒呀?」 牛愛國: 「甘肅,酒泉。」 牛愛香: 「離家三四千里呢。」 又說: 「知你為啥要當兵,不為當兵,是煩這個家;也不是煩這個家,是煩咱爸媽。從小我也煩爸媽,他們只親老大和老四。可等你長大就知道了,爸媽畢竟是爸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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