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七〇


  聲音似乎有些熟悉。起初也沒在意,車站廣場上,有許多賣小吃的挑子,也有專門賣洗臉水的:出站口幾層臺階下,放著一溜臉盆;每個盆沿上,搭著一條毛巾;每個臉盆旁,放著一把棉墊包著的鐵壺;鐵壺裡是滾燙的熱水;一溜臉盆後邊,站著一溜婦女;婦女都扯著嗓子在喊:「洗臉吧——熱水!」

  旅客從站台裡出來,講究的,或為了解乏,便蹲下洗個臉,整整衣容。洗一個臉五分錢。吳摩西以為在一群婦女的喊聲中,自己聽岔了音,沒有在意,接著往前走;突然又回身看,大吃一驚:原來一排賣洗臉水的婦女中,有一個竟是吳香香。當然現在的吳香香,已不是半年前的吳香香了。人也瘦了,皮膚也沒那麼白了,被風吹得黑紅;面目憔悴不說,挪轉俯仰之間,腳手也有些笨;又走近張看,原來她竟懷孕了。吳摩西已在鄭州火車站蹓躂了兩個多月,過去沒發現吳香香賣洗臉水,想著她也是漂泊流浪,剛到了鄭州。吳摩西接著又在廣場找,發現廣場轉角處,蹲著一個男人,正埋頭給人擦皮鞋,竟是「起文堂」銀飾鋪的掌櫃老高。老高一臉胡茬,也瘦了一圈。半年來,吳摩西急著找巧玲,已經忘記了這對狗男女;也是為找巧玲,才在鄭州火車站落下腳;沒想到巧玲沒有找到,無意之中,竟找到了他們。事情的陰差陽錯,雖讓吳摩西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中的怒火,「呼」的一下又燃著了。不是這對狗男女,自己還不會淪落到如今的地步;當初正是因為他們偷情,為了出門尋找他們,才丟了巧玲;接著自己才無家可歸。當初丟巧玲的時候,只覺得賣老鼠藥的老尤可恨;現在想來,比老尤可恨的是他們。吳摩西二話沒說,轉身回了貨棧。待從貨棧出來,身上已掖上那把薑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帶巧玲出門尋找他們的時候,只是一個假找,沒想著殺他們,帶牛耳尖刀只是做個樣子;現在巧玲丟了,自己也走投無路,意外碰到他們,吳摩西卻下得了手。一個事情出來這麼多岔子,始作俑者,就是這對狗男女;殺了他們,吳摩西能跑就跑。被人抓住,大不了償命,來個同歸於盡,也算一個了結。待回到火車站,發現剛從站台裡湧出一幫旅客,人聲鼎沸,不好下手。兩人一個在出站口賣洗臉水,一個在廣場拐角處擦皮鞋。人分在兩處,又怕殺了這個,跑了那個。要殺就把他們全殺了,落個心裡乾淨,便在遠處鐘樓下蹲著等。等著又想,半年不見,也不知這對狗男女都漂泊到了何處,又來到鄭州;既然來到鄭州,總該有個住處;想等火車站人群散了,尾隨他們到住處,或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再下手。今天兩人還活著,明年的今天,就是兩個人的周年;如果加上自己,就是三個人的周年。蹲著等了兩個時辰。已是半夜;來往的客車已經過盡了,剩下的就是些貨車。車站的人越來越少,除了貨車在站內的鳴笛聲,夜漸漸地靜了。這時吳摩西發現,無人到老高那裡擦皮鞋,老高便背起擦皮鞋的箱子,走向站台口的吳香香。吳摩西也從鐘樓下站了起來,摸了摸身上的刀。出站口前,別的賣洗臉水的也已經收攤了,就剩下吳香香一個人,還在那裡守著。老高走近吳香香,似在勸說吳香香收攤,吳香香指著站台內說些什麼,老高也放下擦皮鞋的箱子,與吳香香共同蹲在洗臉盆旁邊,看來還想等下一撥旅客。一看就知道他們剛來鄭州火車站,對來往的客車不熟;客車已經沒了,還要再等。突然老高又指指遠處,對吳香香說些什麼;吳香香站起身,扛著肚子,向遠處走去。原來遠處有個賣烤白薯的,還沒收攤。吳香香與賣白薯的老漢說著什麼,似是討價還價;終於交了錢,買了一個白薯;看來白薯剛出爐很燙,吳香香兩手倒騰著,邊吃邊回到出站口。到了老高跟前,又讓老高吃。兩人你一口,我一口,為吃一個白薯,相互依偎在一起;白薯仍是吳香香拿著,在喂老高。老高說了一句什麼,吳香香笑著打了一下老高的臉。接著又笑彎了腰,把吃到嘴裡的白薯又噴了出去。看到這幅吃薯圖,吳摩西的腦袋又嗡的一下炸了。腦袋炸了不是說姦夫姦婦如此親密,讓吳摩西生氣;而是吳摩西與吳香香過了一年多日子,吳香香對吳摩西,從沒這麼親密過。過去認為她對自己不親是兩人脾氣不投,或吳摩西不會說話,或乾脆嫌吳摩西沒出息;現在看,這些並不主要,主要還是對人。吳摩西跟吳香香在一起時,雖然整天做的是小本生意,就賣一個饅頭,但也吃喝不愁,但吳香香整天在說吳摩西,在罵吳摩西;現在她與老高顛沛流離,到了賣洗臉水擦鞋的地步,吳香香既不說老高,也不罵老高;老高讓她買白薯,她就買白薯,回來還喂老高,吳香香似換了一個人。或者說,不是吳香香換了,是吳香香身邊的人換了。吳香香跟吳摩西過了一年多,一直不見有喜;跟老高跑了半年,就扛上了肚子。吳摩西降不住吳香香,老高降得住吳香香。這就不是一個把誰殺了能了結的事。就是把人殺了,也擋不住吳香香跟吳摩西不親,跟老高親。他們騙了吳摩西,但沒騙他們自己。這麼說,倒是吳摩西錯了。吳摩西又轉過身子,回了貨棧。唯一讓吳摩西惱火的是。一個女人與人通姦,通姦之前,總有一句話打動了她。這句話到底是什麼,吳摩西一輩子沒有想出來。

  第二天一早,吳摩西收拾行李,離開了鄭州。離開鄭州不是要躲老高和吳香香。當然,也是為了躲他們:當初出門是要尋他們,現在尋到了他們,反要躲他們;就是躲他們,也沒必要離開鄭州;鄭州大得很,老高和吳香香占住火車站,吳摩西可以離開火車站,另找一個街角謀生。而是吳摩西突然對鄭州傷了心;這就不單是躲人的事了。不但對鄭州傷了心,凡是過去待過的地方,去過的地方,如生他的楊家莊,待過的延津縣城,去過的新鄉、開封、汲縣、洛陽、安陽,一併都傷了心;同時對尋找巧玲也死了心;吳摩西要離開傷心之地。這時吳摩西想起師傅老詹生前講經時說過的一段話,亞伯拉罕離開了本地和親族,往神指引的地方去。但吳摩西與亞伯拉罕不同,吳摩西離開本地和親族,離開傷心之地,卻無處可去,也無人指引。吳摩西再一次感到自己有家難回,有國難投。這時他突然想起早年的私塾老師老汪,便想去寶雞找老汪。一是老汪當年也是因為傷心,離開了延津;雖然兩人傷心的事由不同,老汪當年是因為小女兒燈盞死了,突然要離開延津;吳摩西過去不理解,現在把巧玲丟了,就理解了;雖然一個是孩子死了,一個是把孩子丟了,但都是孩子沒了,兩人的傷心也有共同之處;老汪當時一直往西走,到了寶雞,不再傷心;二是在自己認識的人中,別的人都與自己煩悶的事有聯繫,唯有一個老汪,與這些無關;見到老汪,不用再解釋過去。於是在鄭州火車站打張車票,欲去寶雞找老汪。一是投奔熟人,馬上有個落腳處;二是像老汪一樣,徹底離開傷心之地,對過去有個了斷。

  待上了火車,雖然年關已過,但車上仍人山人海,擁擠不動。這趟車由北平開往蘭州,在鄭州算過路車,車廂裡別說座位,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從鄭州到寶雞,火車要開兩天兩夜;吳摩西背著行李,在過道的人群裡擠著。挨個問座位上的人。看他們都在哪個站頭下車,想找一個在近處下車的。靠著候座位。連問了三個車廂,不是去潼關的,就是去西安的,或是去寶雞的,或是去天水的,要不就是徹底去蘭州的;不知他們真要走這麼遠,還是不願一個生人挨在身邊候座,故意說謊話騙他。終於,在第四節車廂,問到一個中年男人,這個中年男人頭小,像個鴨梨,正在埋頭啃一隻肥大的燒雞;也是只顧啃雞,隨口說自己在靈寶下車。靈寶雖然過了洛陽,但還無出河南界;候上一天,也就有了座位。吳摩西便對中年男人說:「大哥,你這座位我占了,有人再問,你就別再應了。」

  中年男人這才回過神兒來,抬起頭看吳摩西。因已說過到靈寶下車,不好再改口,只好不情願地點點鴨梨頭。吳摩西便緊挨著這中年男人站著。中年男人也是愛說話,也是要找補一下答應吳摩西候座,邊啃燒雞邊問:「你從哪兒來呀?」

  因候著他的座位,他問什麼,吳摩西趕緊回答什麼。於是如實答:「延津。」

  回頭一想,又不如實。自己這半年來並不在延津。

  中年男人:

  「延津不挨鐵道。你去哪兒呀?」

  吳摩西:

  「寶雞。」

  這是實話。中年男人:

  「幹啥去?」

  吳摩西:

  「投親戚。」

  回答著中年男人的問話,吳摩西突然又想起師傅老詹。當年老詹讓人信主,說的就是這套話。說人信了主,就明白自己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吳摩西當初為了生計信過主,後來又不信了;不管信不信,一個最大的問題一直沒解決,就是到哪兒去。沒想到這些話,又在火車上被一個陌生人問到了。這些話問過,中年男人又問:「你叫個啥?」

  吳摩西這時愣在那裡,沒有像回答「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那麼利落。一是半年來,全在外面漂泊尋人,接觸的全是生人,沒有一人關心他的名姓,也沒有一人喊起過他的名姓;半年下來,自己叫啥,自己一下也有些茫然;二是自己活了二十一歲,姓名已改過三遍,一開始叫楊百順,後來叫楊摩西,後來又叫吳摩西,倉皇之下,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中年男人見他發愣,從燒雞上抬起頭,不耐煩地說:「自己叫個啥,有啥難說的?不是殺了人,逃出來的吧?」

  吳摩西唉的一聲長歎。要說他殺過人,他沒殺過;但在心裡,也殺過幾個;從他爹他兄弟,一直到趕大車的老馬,一直到自己的老婆吳香香,還有「起文堂」的掌櫃老高。吳摩西張口要解釋什麼,這時火車要鑽山洞,突然一聲長鳴,又讓吳摩西想起羅家莊喊喪的羅長禮。羅長禮當年喊喪,就像火車鳴笛一樣氣派。當年的羅長禮,是吳摩西在世界上最崇拜的人。聽羅長禮喊喪,也就七八年前的事;現在想起來,卻好像過了半輩子。前幾年還偶爾想起羅長禮,後來人多事雜,漸漸就把他忘了。但細想起來,吳摩西從楊家莊走到現在,和羅長禮關係最大。不是喜「虛」不喜實,迄今他還在楊家莊跟老楊做豆腐。雖然他和羅長禮,迄今還沒說過一句話。感慨之下,他又不解釋了,答:「大哥,我沒殺過人,你就叫我羅長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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