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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接著落下淚來。

  第二天一早,吳摩西搭第一班船到了黃河對岸。又坐汽車,中午趕到開封。過去自己走投無路時,曾想過來開封謀生;後來在津河渡口遇見同學小宋,多虧小宋幫忙,去了蔣家莊老蔣的染坊;沒想到三年之後,果真來了開封;來開封不為別的,竟是為了找孩子。吳摩西在開封不熟。但過去跟老尤扯閒篇時,聽老尤說過的開封的地方,如相國寺、龍亭、潘楊二湖、清明上河街、馬市街等,打聽著,一個下午,竟都跑遍了。仍不見老尤和巧玲的身影。說話天又黑了,又往夜市上找。相國寺前一條大街,買賣鋪子都燈火通明;還有許多小吃攤,也趁著夜裡,在街道兩旁擺滿了。賣灌湯包的,賣煎包的,賣胡辣湯的,賣糖梨的,賣餛飩的,賣雜碎湯的,一家點一盞電石燈,亮了一街。沿街細細尋找,一直找到鋪子一家家上了門板,賣小吃的都收攤了,剩下一街雜紙;風一吹紙飄起來,與剛才的熱鬧比,顯得更加清冷。也沒找出個頭緒。從中午到夜裡,也尋著幾個孩子,背影像巧玲,待撲上去,扳轉身子,又不是巧玲,還被孩子身邊的大人罵了一頓。街上的人越來越少,眼看今天是沒指望了。吳摩西一屁股坐到相國寺的臺階上,突然覺得肚子餓了。這才想起,兩天一夜,只顧尋巧玲了,自己水米沒打牙。抹了一把眼睛,左右張望,沿街一家家飯鋪皆關門了。惟有拐角處一家飯鋪,門口還亮著燈,映出一個招牌叫「老湯燴麵館」。吳摩西拖著身子來到這家燴麵館,飯鋪的掌櫃是個老頭,長得像個老婆婆,正舉著一個話匣子在聽;也是聽話匣子入了神,忘了關門;夥計們都走了。就剩下他一個人。他看吳摩西進門。說:「火封了,沒飯了。」

  吳摩西:

  「大爺,麻煩您,兩天滴水未進,不弄口吃的,挨不過今天夜裡。」

  老頭一愣,看吳摩西,突然想起什麼:「倒是有一碗剩面,客人沒動,給你熱熱,行不?」

  吳摩西點點頭:

  「麵條姓張,越熱越香。」

  老頭放下話匣子,捅開火;待火上來,擱上炒菜的大馬勺,舀一瓢水進去;待水開了,從櫥櫃裡端出一碗剩面,倒了進去;待水裹著面又開了,老頭把筐裡剩下的碎肉,拍著筐底,都倒進這馬勺裡;接著放醬醋鹽;起鍋,看一碗盛不下,索性換成一個湯盆,將面和肉扣進盆裡,又往盆裡澆了一勺肉湯,放上些菜碼。一碗面,足有兩碗多的分量。吳摩西心領地向老頭點了點頭,端起燴面,三口兩口,就吃下了肚。也是餓了,覺得這是自生下來,吃得最香的一頓飯。但又想起這是在丟了巧玲之後;前幾天跟巧玲在新鄉東關雞毛店裡,兩人就愛吃羊肉燴面;丟了巧玲,自己還覺得飯香,一口氣吃了一盆,不禁自己抽了自己一耳光。接著淚「撲嗒」「撲嗒」,掉到了空盆裡。這一耳光驚動了飯鋪掌櫃的。像老婆婆一樣的老頭,放下話匣子,走過來,坐到他對面:「客人有啥憂愁哇,這麼傷心?」

  也是十幾天沒遇到可說的人了,吳摩西擦著淚,瞞下出門找老婆的由頭,只把丟巧玲一節。一五一十,來龍去脈,給老人家講了。老人家聽後,陪著吳摩西歎息一聲:「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說的是賣老鼠藥的老尤了。又替吳摩西發愁:「可開封這麼大,大海裡撈針,你哪裡找得過來呢?」

  又勸吳摩西:

  「如此說來,就不是一個找的事了。」

  吳摩西:

  「那是啥呢?」

  老人家:

  「就是一個命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講命了。老人家又勸吳摩西:「盼就盼著你說的那個老尤,不是個人販子,家裡正缺閨女。」

  話是這麼說,可又不能不找哇。從第二天起,吳摩西又在開封找了五天。開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過去在開封不熟,五天下來,竟全熟了。吳摩西突然又覺得,在開封找巧玲也不對,老尤知道與吳摩西說過,自己來自開封,老尤拐帶了巧玲,怎麼會回到開封,讓吳摩西找呢?恰恰是拐帶了巧玲,他不會回開封,去了外地。吳摩西醒過悶兒來,當天離開開封,到了鄭州。在鄭州找了五天,又離開鄭州,去了新鄉。在新鄉又找了五天,巧玲沒找著,倒又去了趟東關雞毛店,將自個兒的行李找了回來。離開新鄉,去了汲縣。離開汲縣,去了安陽。又從安陽到了洛陽。周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個遍。這一找花了三個月工夫。離開開封的時候,盤纏就花光了。吳摩西走到一地,邊尋巧玲,邊重操舊業給人挑水,或給人扛大包,掙下盤纏,接著再找。幾個月前出門尋老高和吳香香時,吳摩西只想著在新鄉假找,汲縣、開封、鄭州、洛陽、安陽等地,原準備瞎編,沒想到為尋巧玲,倒是都跑了個遍。但三個月下來,也沒找到巧玲。巧玲丟了,吳摩西也無法再回延津。自己雖跟巧玲親,但是巧玲的後爹;縣城南街「薑記」彈花鋪的老姜,吳家莊的老吳,可是她的親爺爺和親姥爺;老吳的老婆,是她的親姥娘;姜龍薑狗,是她的親叔叔;雖然過去他們都跟巧玲不親,但如果知道巧玲讓吳摩西弄丟了,就是兩回事了;他們不吃了吳摩西,也得打折吳摩西的腿。吳摩西再一次走投無路,漫無目的,從洛陽又回到了鄭州。回到鄭州,便去火車站扛大包。一是在火車站扛大包,活能接上手;二是鄭州火車站大,人來人往,扛完大包能接著找巧玲。雖然知道三個月過去,老尤不知把巧玲拐到哪裡去了,再想找到巧玲已是無望。但天天扛完大包。仍到火車站廣場上、候車室裡蹓躂。這時就不是為了一個找,而是為了自己心安。說話又到了冬天,吳摩西給自己添置了一身棉衣;穿棉衣時才知道,自己比去年瘦了一圈。一天在候車室蹓躂,路過廁所前一面鏡子,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兩個眼睛,已瘦得瞘嘍進去;吳摩西眼睛本來就大,眼睛瞘嘍進去,眉骨凸現出來,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

  說話在鄭州火車站又待了兩個多月,年也是在火車站過的。這天扛完大包,已是夜裡十點。平日貨棧八點就下工了,這天機務段急著往漢口運一批棉紗,臨時往開向廣州的客車上,加掛了兩節貨車,上貨上到十點。收了工,幾個扛大包的夥計,約吳摩西去喝酒;吳摩西笑笑,沒去喝酒,又到火車站前蹓躂。這時的蹓躂,就成了一個形式:不蹓躂心裡不安。蹓躂一圈,回到貨棧,才能睡安穩。左右看著人往前走,突然聽到一個女聲在喊:「洗臉吧——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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