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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轉眼之間,吳摩西和巧玲在店裡住了九天,明天就要回延津去。在新鄉住了九天沒多想,因出門尋找吳香香是假找,想著明天回到延津,如何編謊話向吳家莊老吳解釋,向老吳的老婆解釋,向縣城南街「薑記」彈花鋪的老姜解釋,向凡是向他打聽老高和吳香香的人解釋,如釘鞋的老趙,賣熏兔的豁嘴老馮,棺材鋪的老餘……這個謊如何編圓,心裡又有些犯愁。出門尋找吳香香只來到新鄉,回去卻說去了汲縣、開封、鄭州、安陽、洛陽等地,萬一有人問起這些地方的大街小巷,自己的嘴本來就笨,別到時候露出馬腳,那就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又想,如果自己的嘴,能像老尤那樣就好了。就是謊能編圓,這件事過去,今後饅頭鋪如何重新開張,也費思量。吳香香拿走饅頭鋪賺的錢。吳摩西和巧玲在新鄉白住十天,又花了些盤纏;重新開張已無錢墊底;去白家莊老白家拉麵,只能先賒著;老白賣面從不賒帳,恐怕還得先去別處借錢;這個別處在哪裡,一時又想不出來。如果饅頭鋪玩不轉,將來再找李香香就是句空話。又想著九天前出來那天,南街老薑家要砸老高家的銀飾鋪,也不知砸了沒有;如果砸了,不知砸出個啥結果;這個結果會不會涉及自己。原想著一個假找能一了百了,回頭一想,事情又沒那麼簡單。又想,雖然出門尋找老高和吳香香是假找,自打出事那天起,已過去半個月了,也不知這對狗男女跑到哪裡去了。思來想去,到了半夜,還沒睡著。起身收拾自己的行李,倒從包袱裡翻出老詹的圖紙。原來說出門琢磨一下老詹的教堂,沒想到九天過去,竟把這事給忘了。收拾完行李,又躺下,仍睡不著。聽著身邊巧玲和老尤的鼾聲。又披衣起身,出了屋門;在院中槐樹下站了片刻,又出了雞毛店,來到街上。雞毛店地處新鄉東關,街上一片漆黑,往城裡望去,倒有光亮。吳摩西便順著路往城裡走,想找一個熱鬧去處,來解一下自己的煩悶。同時出來尋人一趟,只到了新鄉;就是到了新鄉,也天天在東關雞毛店待著,連新鄉什麼模樣都不知道;也想在臨回去之前,看看新鄉;起碼別人問起新鄉,自己能答上來,不至於連到過的地方也答得驢頭不對馬嘴;那樣連新鄉也白來了。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到了新鄉城裡。城裡倒有電燈,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街兩旁就是些房子,一時看不出新鄉的模樣。又接著往前走,不知不覺到了西關,來到新鄉火車站。一到火車站,吳摩西眼前豁然開朗。雖然已是下半夜,但火車站仍人山人海。站前廣場上,擺滿了做生意的小攤,高聲叫賣著茶水、餛飩和胡辣湯。吳摩西在廣場上站了片刻,又越過這些人群,上了火車站的天橋。這時從北平開往漢口的一列火車正好進站。這是吳摩西平生頭一回見到火車。吳摩西二十一歲的時候。火車用的還是蒸汽機。火車像一條長龍一樣「嗷嗷」叫著,接著又噗噗地放汽,蒸汽彌漫起來,像饅頭房的蒸汽湧出來,把眼前的火車站給湮沒了。等火車停穩,蒸汽之中,看到從火車上下來許多人,又從站台上上去許多人。成山成海的人,不知他們從哪裡來,又往何處去。成山成海的人,自己竟一個也不認識。想起自己認識的親人,一多半不親;現在看到成山成海的陌生人,嘴裡說著天南海北的話。或是著急上車的神色,突然都覺得那麼親切。成山成海的人,出門幹的都是正事:唯有一個吳摩西,出門幹的事對人說不出口,假裝在找跟人跑了的老婆。吳摩西突然想坐火車跟人走,倒也一了百了;別人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但火車已經開動了,轉眼之間,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見了,僅剩下一個清冷的站台。吳摩西看著站台牆上的大鐘,突然想哭;又定睛一看鐘上的時間,已是早上六點;抬頭看看天,東方已經泛白,知道該回東關雞毛店了。等吃過早飯,還要跟巧玲回延津呢。便從火車站出來,信步走回雞毛店。

  待回到雞毛店,天已大亮。吳摩西進了屋子,發現巧玲不在,老尤也不在。吳摩西以為巧玲一大早醒來,發現自己不在,急得哭了;老尤去汽車站賣老鼠藥,帶上了巧玲,便去汽車站找巧玲。到了汽車站,往常老尤擺攤的地方,是一個空地;打聽旁邊賣燒雞的一個老頭,老頭說老尤今天沒來,還向吳摩西打聽,老尤是不是病了;吳摩西心頭不禁一緊。匆忙回到店裡,回到屋裡,發現老尤過去放在牆角的行李和包袱不見了,知道事情壞了。慌忙去找店主老龐,老龐剛從街上買菜回來,也不明就裡。吳摩西急得大叫,伙夫倒從廚房鑽出來,說五更雞叫起來做飯,聽見巧玲哭,嚷著找吳摩西;接著看老尤拉著巧玲的手,一塊出門了。吳摩西的腦袋,「嗡」的一聲炸了。如老尤帶著巧玲去找吳摩西,不會帶他的行李;現在連行李都帶走了,肯定是借吳摩西出門,把巧玲拐跑了。這才知道十天來,他上了老尤的當。那天夜裡與老尤說起話來,老尤曾說要發一筆橫財,當時聽著也就是個笑話;吳摩西還說,老尤黑不下心;沒想到老尤面善心黑,他要發的橫財,竟想到巧玲頭上。兩人扯起別的話來,老尤總愛順著吳摩西說;現在看,順著你說的人,心裡就是憋著壞。還有一種可能,老尤看吳摩西帶著巧玲,十天來住在店裡,啥也不幹,真把吳摩西當成了人販子,現在抄了吳摩西的後路,才對巧玲下了手。不管老尤怎麼想,結果都一樣。巧玲丟了。吳摩西顧不上和老龐和伙夫囉嗦,慌忙跑出雞毛店,去尋老尤和巧玲。店主老龐突然想起什麼,在後邊攆著喊:「你和老尤,今兒還沒結帳呢!」

  吳摩西顧不上回頭理他,急著往前跑。繞過汽車站,先將周邊的大街小巷尋了個遍。但哪裡還有老尤和巧玲的身影?又跑向城裡找,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到中午,也沒個結果。這時突然明白,自己在新鄉也是瞎找。老尤拐了巧玲,怎麼會在新鄉停留,等著吳摩西找呢?想著老尤是開封人,必是帶著巧玲去了開封。還不知老尤怎麼騙巧玲的呢,五更雞叫時,巧玲發現吳摩西不見了,哇的一聲哭了;老尤便說帶她去找吳摩西,騙她出門;接著又說吳摩西一人先去了開封,帶她去開封;巧玲一個五歲的孩子,膽子又小,出門在外,認識的人只有老尤,老尤過去還讓她吃過驢肉燒餅,只好跟著老尤走。不想不急,一想更心急如焚,急忙又跑向雞毛店。跑向雞毛店不是要回雞毛店,而是跑到旁邊汽車站,想搭汽車當天趕到開封。待到了汽車站,去開封的汽車只在上午發車,下午有去安陽的,有去洛陽的,有去鄭州的,就是沒去開封的。吳摩西轉身又離開汽車站,一個人向開封跑去。新鄉離開封二百一十裡,吳摩西跑了一下午,竟跑了一百二十裡。到了黃河邊。這時天已經黑透了,渡河的船早已經回家了;吳摩西只好在河邊停下來,等著明天。在路上跑著不覺得心急,待坐在河邊喘氣,心又急起來。昨天巧玲還好好的,在自己身邊,今天巧玲就不見了。巧玲丟了,怨不得別人,昨天晚上,大半夜的,自己出來瞎蹓躂什麼?有什麼煩悶,要借別人的熱鬧來解的?這下好了。舊的煩悶沒解,又添了新的煩悶。相對巧玲丟了,那些煩悶就不叫煩悶。突然又想起,自己只顧尋老尤和巧玲,把行李落在了新鄉東關老龐的雞毛店裡;但也顧不得回去再拿;好在盤纏都縫在夾襖的衣襟裡。想著想著,也是一天跑累了,竟在黃河灘上睡著了。夢裡又夢見巧玲,原來沒丟,老尤跟自己鬧著玩呢;三人還住在雞毛店裡,巧玲又在吃老尤的驢肉燒餅。這次吳摩西一把將燒餅奪了過來,打了巧玲一巴掌:「這燒餅是好吃的?吃了燒餅,你就沒了。」

  巧玲哭了,喊:

  「叔。」

  猛地醒來,眼前仍是一片河灘,不聞巧玲喚「叔」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仰起頭來,滿天星斗,都眨著眼睛看吳摩西。吳摩西想起自己這些年的遭遇,從做豆腐起,到殺豬,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水,到去縣政府種菜,到「嫁」給吳香香,到吳香香和老高出事,沒有一步不坎坷。但所有的坎坷加起來,都比不上巧玲丟了。吳摩西跟牧師老詹當徒弟時,老詹講起主來,吳摩西大半聽不懂,只覺得主高深莫測,似在跟人下棋,現在不由對天長歎:「老天,你這跟我下的是哪一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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