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六一


  又說:

  「人在罪惡中,卻不自知,讓主如之奈何呢?」

  又說:

  「向罪,是死的;向神,才是活的呀。」

  突然有些眼淚汪汪。巧玲倒用小手給他擦淚。吳摩西信主時,老詹這話已聽過千百遍,耳朵聽出了繭子,也沒在意;現在老詹死了,由巧玲想起老詹,不由心裡一動,又喟然長歎一聲。老詹死時吳摩西不知道。聽說老詹死了,已是第二天中午,吳摩西正在十字街頭賣饅頭;趕緊把饅頭攤交給旁邊釘鞋的老趙照料,趕到城西破廟裡弔喪。進得破廟,老詹已經閉著眼睛,躺在草鋪上,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延津天主教會歸開封天主教會管,開封天主教會見老詹傳教四十多年,只發展八個信徒;加上開封教會的會長老雷跟老詹有教義之爭,老詹生前,他們撥的經費一年比一年少;現在老詹死了,他們也沒來人,只是發了個唁電;弔唁的是老詹,收件人也是老詹,讓人哭笑不得;可能他們一是怕花喪葬費,二是要就此跟延津了斷,讓延津的天主教自生自滅;教義有分歧,分歧的教義教出的信徒,就成了異教徒,大概老雷不願意承認。老詹在延津有八個信徒,這八個人倒陸續到了。給老詹騎腳踏車的小趙,風寒還沒有好,也包著頭來了。竹業社的掌櫃老魯,也算老詹的生前友好,雖不信主,也來了。眾人盤點了一下老詹的遺物,所剩的錢,剛好夠買一口棺材。老魯把錢交給吳摩西。讓他到縣城北街老餘的棺材鋪拉了一口棺材。伏天天熱,放不得人,大家第三天就把老詹拉到城外埋了。棺木下葬的時候,八個信主的人,共同念了幾聲「阿門」。大家知道這次念過「阿門」之後,延津的天主教就要樹倒猢猻散,幾個人倒哽哽咽咽地哭了。把老詹埋完,吳摩西突然想起一件事,老詹生前除了傳教,就愛昕賈家莊瞎老賈彈的三弦;最後一次傳教,還跟三弦有關;或者說,不是為了三弦,就沒有這次傳教,老詹也就被雨淋不著了;怎麼在安葬老詹時,大家只顧念「阿門」和哭,沒想到把賈家莊的瞎老賈叫來,給老詹彈上一曲兒呢?來弔喪的有十一個人,看來大家都沒有把老詹的心事放到心上。但老詹已經埋了,再說這些有啥用呢?

  大家埋過老詹之後,又回到破廟裡;因老詹身後沒有親人,竹業社掌櫃老魯替老詹做東,從西關「老楊羊湯館」叫了十一碗羊湯,一百一十個燒餅,大家蹲在破廟裡,共同吃了一頓喪飯,算是劃了個句號。老詹還留下一輛腳踏車,一是這腳踏車快散架了,值不了幾個錢,二是賣蔥的小趙,用這輛腳踏車載了老詹七八年,也是老魯做主,腳踏車歸了小趙。吃過飯散夥的時候,吳摩西環顧四周,又想起以前跟老詹在這裡學經的時候,老詹邊講經,鼻子邊吭吭著。眾人走後,他又一個人待了片刻。這時突然從老詹草鋪的亂草裡,發現一卷紙頭。吳摩西拾起來看,原來是老詹新畫的一幅教堂圖紙。老詹年輕時,在意大利跟他舅學過建築,現在一筆一劃,畫得工整,也標著尺寸。這是一座八層高的哥特式教堂,中央穹隆。直徑四十點六米;穹頂離地,六十點八米;鐘塔高一百六十米,塔頂上有座大鐘,直徑六米;教堂標明用大理石牆面,七十二扇窗戶,窗上的玻璃是彩繪的,門頭上豎一根十字架,直插雲霄。不但教堂雄偉,教堂中的擺設,也畫在一旁,件件精美。櫃子和桌子,都標明用皂莢木做,裡外包著精金。四周鑲著金牙邊;幔子標明用山羊毛織;罩棚的頂蓋用公羊皮和海狗皮做;燈檯用精金做,杈出六個枝子,每枝上有三個杯,形狀如杏花;聖壇也標明用皂莢木做;聖牌用精金做,上刻著「歸耶和華為聖」。這時吳摩西才知道,老詹雖然住在破廟裡,心裡還想著教堂;而且不是被幾任縣長占著的教堂,是一座更大的教堂。初看是一幅圖紙,再看,圖紙上的一切似都活了;教堂的七十二扇窗戶,一扇扇被推開;塔頂上那座大鐘,「哐當」「哐當」,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隨著教堂窗戶被打開,吳摩西的心裡,似也開了一扇窗。過去跟老詹學徒時,老詹夜裡給吳摩西佈道,吳摩西一句也沒聽進去;現在看到這幅教堂的圖紙,吳摩西覺得老詹是世上最好的牧師。雖然他一輩子在延津只發展了八個信徒,但信徒不在多,而在信;雖然這八個也未必信,但起碼有一個是信的,那就是老詹。老詹傳教雖無傳給別人,但傳給了他自己。老詹在時,吳摩西並不信主;現在老詹死了,吳摩西也不想信主,但老詹這個人,讓他信了。吳摩西心裡那道亮,並不來自主,而來自老詹。

  看過這教堂,又將圖紙翻過來,發現圖紙背面,還有五個字;從字跡看,也是老詹寫的,蠅頭小楷,工工整整;這五個黑字是:惡魔的私語。吳摩西心裡突然像被錐紮了一下,但疼痛之後,又不知這五個字指的是什麼;仔細琢磨,好像跟教堂無關,跟萬千不信主和老詹的人有關;又知老詹這一輩子,不止是無奈,也是痛恨這些人的;正是因為痛恨,他才要建這麼宏偉的教堂。老詹的這種感覺,倒和吳摩西心中從沒想到的某種感覺,突然有些相通。吳摩西心中也常常痛恨。

  吳摩西懷揣著老詹的圖紙,回到吳家饅頭鋪。半夜睡醒一覺,又拿出來看。先看圖紙背後的五個字,又看圖紙正面的教堂。五個字似琢磨透了,接著又好像糊塗了;便放下這字,主要琢磨正面的教堂;對這教堂,倒越來越看出些門道。吳摩西早年在楊家莊時,曾用竹篾紮過玩意,如小蟲小蝦、小貓小狗;現在突然產生一個想法,想按老詹的圖紙,用竹篾紮起一座教堂。當然紮不起老詹在圖紙上標的尺寸,只能紮出個大體模樣。世上無人拿老詹的心思當回事,吳摩西這次準備拿老詹的教堂當回事;當回事不是為了紀念老詹,而是為了自個兒心裡開的那扇窗。

  十天之後,吳摩西開始動工。竹篾倒是不缺,老魯的竹業社有的是殘竹,到十字街頭賣過饅頭,回來路過老魯的竹業社,順便將殘竹撿回來,就能破成竹篾,不用另花錢。平日吳摩西須五更起床,揉面蒸饅頭;現在他二更起來,躲到柴草房,點上燈,在燈下看著圖紙,琢磨教堂。但紮一座八層高的教堂,比紮小貓小狗費工費時多了。小貓小狗一頓飯工夫能紮兩三個,現在連著紮了五天,連教堂的地基還沒有搭出來。費工費時不在紮本身,關鍵是謀篇佈局,要花許多心思。有時看著圖紙半天,下不了幾根篾子。紮的時候不費工,想起來費工夫。剮下去幾根篾子,五更雞叫了,又該揉面蒸饅頭了;吳摩西便放下教堂,跑到饅頭房,去揉面蒸饅頭。巧玲見他紮教堂,覺得好玩,有時半夜起來撒尿,竟跑到柴草房來看。夜裡在家裡紮竹篾,不同於元宵節舞社火;舞社火是在白天,耽誤賣饅頭的生意;現在夜裡早起,耽誤的是他自己的瞌睡;看他每天早起紮竹篾,吳香香一開始倒沒有管他;有時覺得好奇,也從被窩裡爬出來,披上衣裳,過柴草房蹲下看;原以為他圖個新鮮,紮幾天就不紮了;但一個月過去,還見他紮,夜夜二更起床;而且工程剛完一層,還有七層等著他;就有些不耐煩:「整天點燈熬油紮這個,有啥用?」

  吳摩西:

  「沒耽誤正事。」

  吳香香見他這麼說,急了:

  「怎麼沒耽誤正事?耽誤正事多了;既然你除了蒸饅頭,還有閒工夫弄這個,為啥不去販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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