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六〇


  吳摩西本不喜歡開飯鋪,比不喜歡賣饅頭還不喜歡;因為開起飯鋪,明顯吳香香是掌櫃,自己就是個跑堂的,又得整天跟人周旋;飯鋪裡客人眾多,在飯鋪裡跟人周旋,比賣饅頭還讓人頭疼。但他放下自己的不喜歡,順著吳香香:「喜歡。」

  吳香香瞥了他一眼,馬上識破了他:

  「說的是瞎話吧?」

  接著板起臉來:

  「把事做錯沒啥,能說你是個笨,天天嘴裡盡是瞎話,到底你要幹嗎?」

  吳摩西看吳香香想急,忙又改口:

  「那就是不喜歡。」

  吳香香:

  「那你到底喜歡啥?」

  吳摩西只好說實話:

  「我從小喜歡羅家莊的羅長禮,他喊喪很出名。」

  吳香香看他一輩子就喜歡個喊喪,倒被他氣笑了。

  說過喊喪沒幾天,出了一樁喪事,牧師老詹死了。老詹身體平日挺硬朗,七十多歲的人了,還滿延津縣跑著傳教。得病緣於他住破廟。本來,縣長老史走了,新縣長老竇到任,老詹應該去要回教堂。但前邊縣長換過兩茬,老詹跟兩任縣長要過教堂,皆是當頭一棒;不要還好,一要,說不定連在延津待下去都難了;新換的縣長老竇當兵出身,又喜打槍;他到任以後,將一班戲子從教堂趕出來,把教堂改成了一個兵營,他要在裡邊訓練民團;老詹估計去找老竇,更是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也是對縣長們徹底失瞭望,就沒去縣政府跟老竇理論教堂的事,繼續在破廟裡住下來。七月十八那天,天氣悶熱。破廟四處透風,本該不熱,但這天一絲風也沒有。到了晚上,老詹像別的延津人一樣,睡覺上了房頂。房頂被曬了一天,其實也熱,但心裡覺得比屋裡涼快。一直到下半夜,輾轉反側,躺下一身汗,起來還是一身汗,也沒睡著。五更時起風了,一下覺得透心地涼快,很快就睡著了。但也被風吹著了。早上起來,鼻子齉齉的,開始咳嗽。原定當天要到七十裡外的賈家莊傳教,吃過早飯,騎腳踏車的小趙也來了。小趙看老詹傷了風,不住地咳嗽;又抬頭看看天,天似乎要變,一層層的雲,開始從西北堆上來;小趙只是老詹一個腳力,不是老詹的徒弟,他不叫老詹為「師傅」,簡單叫個「老頭」;便說:「老頭,天要變了,你又咳嗽,今兒就別出去了。」

  老詹想了想,如果是去別的村莊傳教,老詹就在家養病了,但因為是去賈家莊,賈家莊有個彈三弦的瞎老賈,老詹想著傳完教之後,還去聽瞎老賈的三弦;看看天說:「不打緊,天陰了,正好日頭曬不著,趁個涼快。」

  兩人便上了路。縣城離賈家莊七十裡,剛走了十裡,瓢潑大雨就下來了,把兩人澆成了落湯雞。不但人成了落湯雞,地上也一片泥濘。眼看去不成賈家莊,兩人只好又折回來。腳踏車在泥濘裡騎,小趙一用勁,鏈條又斷了;雨中修不得,兩人只好步行。騎腳踏車,十裡路就半個鐘頭;頂著風雨在泥濘裡走,花了兩個時辰。回來之後,兩人都病了。小趙病只是個風寒;老詹風寒之上,加上之前的傷風,發起高燒。吃了縣城北街「濟世堂」幾服中藥,病不見輕,反倒更重了。從得病到去世,僅用了五天。終年七十三歲。臨死前的五天,全在發高燒;臨死時,也沒留下一句話。一個意大利人,在延津活了五十來年,就這麼說死就死了。聽說老詹死了,吳摩西大吃一驚。兩人除了曾有過師徒名分,吳摩西能走到今天,在饅頭鋪揉饅頭,還多虧老詹的指點。這今天自個兒未必滿意,但老詹指點時,卻一片誠懇;頭一回不以「主」的名義,以「大爺」的名義;當時老詹磕著煙袋,像個上了歲數的爹。吳摩西在十字街頭賣饅頭時,老詹還常到攤上買饅頭。雖然已脫開了師徒關係,但吳摩西仍叫他「師傅」。老詹買過饅頭遞錢時,吳摩西說:「師傅,算了吧。」

  老詹倒明白事理,說:

  「如是去你家吃飯,你不能收我的錢;如今你在做生意,就是兩回事了。買饅頭不給錢,下回我就不好意思來了。」

  饅頭鋪每天出籠的饅頭是有數的;如吳摩西在家裡能做主,吳摩西不會收老詹的錢;饅頭鋪由吳香香做主,吳摩西怕回家之後,饅頭數和錢數不符,吳香香罵他,便也收下老詹的錢。老詹一死,吳摩西再想,師傅吃幾個饅頭,自己還收他的錢,不由悲傷起來。吳摩西到十字街頭賣饅頭,有時還帶著巧玲。巧玲跟他去街上僅限於白天,夜裡怕黑,就不敢去。就是白天,在十字街頭困了,要麼哭著鬧回家,或是已賣了一簍饅頭,讓吳摩西把她藏到空簍裡,扣上蓋子,她在裡邊睡覺。街上的人知道巧玲膽小,買饅頭時故意逗她:「快跑吧,西關來了個妖怪,專吃小孩的心。」

  巧玲哇的一聲哭了,有時會嚇得拉褲兜子。或有人上去抱巧玲:「巧玲,跟我走,找個地方把你賣了。」

  巧玲又哇的一聲哭了,往饅頭簍子裡鑽。吳摩西便跟逗巧玲的人急,去護巧玲。巧玲見了別人都怕,惟獨見了牧師老詹不怕。老詹買饅頭時,也低頭與巧玲說話:「孩子,幾歲了?」

  巧玲:

  「五歲。」

  老詹馬上想起傳教:

  「可該受洗禮了。」

  或買了饅頭,馬上掰下半個,遞給巧玲,巧玲也接下吃。老詹有時也上去抱巧玲,巧玲不讓別人抱,讓老詹抱。老詹:「長大要信主呀。」

  巧玲:

  「主是啥?」

  老詹還是老一套:

  「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別人聽了老詹的話,都嘲笑老詹;巧玲一個五歲的孩子,聽了老詹的話,倒在那裡愣神。為了這愣神,老詹對吳摩西感歎:「你也許與主無緣,這個孩子,倒像是主的信徒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