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一句頂一萬句 | 上頁 下頁 | |
五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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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出延津記 第十三章 「吳記饃坊」旁邊,是一家銀飾鋪。銀飾鋪的名字叫「起文堂」。「起文堂」的掌櫃叫老高。說是一個「堂」,其實就老高一個人,掌櫃是他,夥計也是他。老高本不是延津人,他爺爺輩上,從山東逃荒過來,他爺是個拾糞的。他爹是個貨郎,推個獨輪車,走村串戶,賣些針頭線腦。到了老高,跟師傅學了銀匠的手藝。師傅死後,在縣城租了個鋪面,耍開了手藝。老高三十來歲,每天守在火爐前,鍛造些銀的手鐲、戒指、耳墜、簪子、孩子狗頭帽上的鈴鐺、虎頭鞋上的鑲臉等。延津有兩個銀飾鋪,另一個銀匠是縣城南街的老曹。老高沒老曹幹活快,但老曹沒老高手藝精,縣城一多半人,身上戴的銀器,皆出自老高的手藝。主顧可以到老高的鋪子買銀飾,也可以以舊換新,也可以把舊的銀飾交給老高;讓老高用銀飾布去擦,銀飾本來已經發悶發烏了,經老高一擦,又白晃晃的。或乾脆在銀水裡「炸」一遍,頭臉翻新;或不滿意這銀飾的式樣,讓老高回一下爐,鑄出另一種銀飾,如吳摩西與吳香香成親時,牧師老詹送給吳摩西一柄意大利銀十字架,吳香香就交給老高,老高將十字架回了一下爐,給她打了一副水滴耳墜。 老高個頭不高,卻長得眉清目秀,一眼看上去,不像山東人的後裔,倒像個江南人。老高做銀飾時,愛邊幹活邊跟主顧說話;不幹活時,嘴倒是閉上的。邊幹活邊說話,說的並不是銀飾,而是街上發生的亂七八糟的事情。也是借說別人的事情,來沖淡做活的寂寞。老高說話慢,一句一頓,聲音也不高,但句句能說到理兒上。街上的事亂七八糟,經老高一說,絲絲縷縷,都能碼放整齊。老高手裡有一把檀木小錘,敲打銀飾用的。碼放完一件事,老高「梆」地敲一下錘,作為了結。老高常說的話有三句。這三句話,常常插在事情的關鍵處;或是評判一件事情的對錯,或是否定一件事後,這件事本來該怎麼辦,需要一句話鋪墊,起個轉承的作用。 第一句是: 「話是這麼說,但不能這麼幹。」 第二句是: 「事兒能這麼幹,但不能這麼說。」 第三句是: 「要讓我說,這事兒從根上起就錯了。」 經老高說過的事,十件有九件半,從根上起就有毛病。既然從根上起就有毛病,事後說它還有啥用呢?也就是閑磨牙。 吳摩西蒸饅頭賣饅頭,也有歇著的時候。賣饅頭須是晴天,陰天下雨,街上就無人買饅頭,生意就得停下來。但天上下雨,並不耽誤老高在「起文堂」敲打銀飾。遇上雨天。吳摩西不願在家待著,便到隔壁老高的銀飾鋪串門。串門不為別的,就為聽老高說話。吳摩西嘴笨,本不喜歡多嘴多舌的人,但老高是個例外。別人認為老高是閑磨牙,吳摩西卻不這麼認為。吳摩西活了二十一年,以為世上的事,一多半是說不清楚的,只好清楚不了糊塗了。但到了老高這裡,事事皆有原因,件件能分辨個明白。巧玲膽小,平日不愛出門,愛在家待著,但巧玲和吳摩西一樣,也喜歡老高。當然兩人喜歡的方面不一樣,吳摩西喜歡老高說話,巧玲喜歡老高敲敲打打,手裡就出來許多玩意。吳摩西到老高家串門,巧玲像一條尾巴,常常跟著。老高見了巧玲,也拿油餜子給她吃。久而久之,吳摩西與隔壁的銀匠老高,成了好朋友。兩人一開始說些街面上的事。吳摩西天天在十字街頭賣饅頭,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事,知道的也多,在街上想不明白,便攢下等著天下雨,一件一件說給老高,讓老高去碼。後來熟了,也把自個兒的窩心事,說與老高。老高仔細聽過,也與他排解。但老高排解事情僅限於街上。吳摩西在街上賣饅頭,趙錢孫李,買饅頭與吳摩西發生了磨擦,誰是誰非,老高能斷個明白。但事情進了家門口,老高就閉口不談了。吳摩西自進了吳家饅頭鋪,最窩心的事,並不發生在街上,而是在家裡與吳香香脾氣不投。如吳摩西剛離開縣政府,挨了倪三一頓打,吳香香就唆使他殺人;如今年元宵節,吳香香不讓吳摩西玩社火,兩人彆扭了半個月;如街上的孩子搶了饅頭,吳香香扇了吳摩西一巴掌;吳摩西躲在貨棧,兩天一夜,吳香香也沒去找。這些事情說與老高,老高除了陪吳摩西嘬牙花子,並不多說一句話。吳摩西以為他怕招惹是非,但老高不涉及別人的家務事,也能說出一番道理。 老高: 「清官難斷家務事。」 或者: 「街上的事,只是一個事;家裡的事,就不光是事。」 或者: 「街上的事,一件事就是一件事;家裡的事,一件事扯著八件事;你只給我說了一件事,我如何去斷八件事呢?」 吳摩西想想,覺得老高說得也有道理,雖然老高什麼也沒說,但好像什麼都說了,起碼吳摩西將這些窩心事說了,有人聽著,心裡也暢快不少。 老高有一個病老婆,一年有半年,要在炕上躺著。老高的老婆姓白,娘家是吳摩西常常去拉麵的白家莊的。有時老高的老婆走娘家,還乘吳摩西去白家莊拉麵的毛驢車。老白患的病有些奇怪。這病說來也平常,就是一個羊角風,但她的羊角風與別人的羊角風不同,別人的羊角風就是一個病,該犯才犯。老白的羊角風,卻和她的心氣連著。她心氣順的時候,一般不犯病;有人惹她生氣,一句話不對付,她會立馬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犯一次病,身體往下弱一次。因有病在身,在家裡還壓老高一頭,老高怕她犯病,十件事有八件事,得聽老白的。老白不會生孩子,二人無兒無女。女人不會生孩子也算個短處,但老高怕她犯病,就不敢怪她。吳摩西更明白了老高只說街上的事,不說家務事的道理。吳摩西看到老高也被老白壓著,想起自己在饅頭鋪的處境,心裡倒安慰不少。自上次挨了吳香香的打,一個人在貨棧待了兩天,吳摩西也比過去明白許多。明白不是明白吳香香,而是明白自己。既然遇事跟她計較不得,計較也計較不過她,不如像老高對待老白一樣,乾脆不計較;或者,反正與她說不明白道理。這時再計較道理。反倒是不懂道理了。吳摩西從老高身上,倒學到不少道理。自此之後,吳香香說啥,他就順著吳香香的心思來,日子過得倒比過去安穩許多。一個人總順著別人的心思來,自己心裡就有些彆扭;但一個人自己彆扭,也比再讓別人彆扭自己強。這也是他喜歡老高的原因。 但吳香香的想法常變,又讓吳摩西猝不及防。吳摩西剛「嫁」吳香香時,吳摩西不喜歡賣饅頭,吳香香喜歡;一年多以後,吳摩西發現,吳香香也開始不喜歡做饅頭生意。雖然兩人先後都不喜歡,但不喜歡的原因不同。吳摩西不怵揉面和蒸饅頭,喜歡去白家莊拉麵。賣饅頭老得跟人說話,不喜歡的是個賣。一個饅頭生意,有喜歡處,也有不喜歡處。吳香香不喜歡饅頭生意,是開始嫌饅頭生意小,她更想做的生意,是開一個飯鋪。開飯鋪紮的本錢要比蒸個饅頭大上百倍。只是現在賣饅頭沒賺夠開飯鋪的本錢,所以還在賣饅頭。夫妻兩個,一個心胸比過去大,一個連應付現在都勉強,兩人更說不到一塊去了。兩人五更雞叫起來揉面,接著蒸饅頭。吳摩西揉面就是揉面,蒸饅頭就是蒸饅頭,嘴上顧不上說話,累得一頭汗;吳香香揉著蒸著,手便停下來,開始說將來要開的飯鋪。將來要開的飯鋪,還不是賣燒餅雜碎湯的雞毛小店,而是能開大席撐得起場子的鋪面。飯鋪要有十間屋大,同時能開八桌飯;煎炒煮炸,雞鴨魚肉,樣樣齊全。如此算起來,鋪面雖比縣城東街「鴻膳成」小,但也是個飯莊,不是飯鋪。接著又聽出,吳香香喜歡飯鋪不單是喜歡賣飯的生意,賣飯比賣饅頭來錢快,還喜歡賣飯的場面;天天人來人往,掌櫃夥計,吆三喝四;還能天天聽到肉和菜下鍋的聲音;廚房裡,「吱啦」一聲,鍋裡騰出火苗,接著撲出一陣油霧。原來不單喜歡這生意,還喜歡生意中的氣勢。這就不單是要做一樁生意,還有諸多喜歡藏在裡面,看來這飯鋪是非開不可了。吳香香說著說著高興了,便問吳摩西:「你喜不喜歡開飯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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